伏家南狮,师哥师弟
然后才笑了,不是如释重负的大笑,反而是小心翼翼,幸存下来的笑容。张牙舞爪的黑狮底下,竟然是如此腼腆的舞狮少年。
蒋白捞起他的肩,在小圆寸上搓了搓。
伏城又看了一圈,笑容扩大,在掌声影响下翘起了两边的嘴角。他赢了,赢了自己,不仅披着狮批,还披着伏家班整整4代人的挣扎。他才18岁,却已经懂了什么叫挣扎,在新浪潮里溺水沉浮仍不肯撒手。爸爸留给他的狮子是他抵御阴冷的盔甲,让他一团热血。
“师哥。”伏城小动物似的问,“咱们……赢了吗?”
蒋白右肩膀疼到发烫,笑着,想在这里亲他一下。“赢了。”
分数还没出来,伏城知道问也是白问。“真的,赢了吗?”
蒋白替他戴正小金佛,果然佛祖保佑上天有灵,护师弟周全平安。“真的,赢了,伏家班赢了。”
张一柳也站了起来,可是却没有鼓掌,他在听,专心致志地听,听身边的人夸这队狮子威猛,听他们说这头张飞狮威风。没想到啊,他狮子张做了47年的南狮,也能看到这一天。亲眼看到自己的狮子头,和南方最顶尖的狮队争霸竞赛。
那一年,院里淋透的狮子全烂在心里,挖掉了好大一块心头肉,这一天,他的狮子,醒过来。
“师叔,师叔!”邱离跑下观众席,轻轻扶住了廖程明,“师叔您坐下,别太激动,太激动了对您身体不好。您手都破了。”
青让拎着药包,守在旁边。里面是师叔这些年吃的降压药,还有伏城和蒋白要用的跌打止疼油。廖程明却始终不肯坐下,他站着,一手摸着伏家班从哑面打成光面的狮鼓,一手指着台上,指着伏城,指尖不住地抖。
“他啊,他啊。”他指着伏城,左右看着邱离和青让,多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可邱离和青让却知道师叔要说的话,明白师叔的眼泪。
上一次看到师叔流眼泪,是师父出殡。孝狮一出,上一代舞狮人捧泪抱憾。师叔指的是伏城,看到的却是他们的师父,伏弘。从这一代舞狮人的身上,看到了血脉的传承。
廖程明的泪滋润了苍老的皱纹,想说的话凝固在舌尖上。这孩子,这孩子跳桩的身手,怕高又怕输的胆量,十足十像那个人。
像他爸爸,仿佛刚才跳桩的那人是伏弘。廖程明咽了咽唾液,只有自己知道,伏弘也是怕高的人。
他都看见了,廖程明视线上抬,伏弘他一定都看到了,或者把不舍得离开的魂魄附在了儿子身上。看吧,伏家班的班旗已经拿回来,班子几个人也凑够了数,你儿子,伏城,闯到你们伏家班的老家来了,这是佛山啊是佛山,舞狮文化的发源地。
廖程明实在不想坐下,他还要站着看,要看着这帮孩子继承文化传统,看他们赢下去。
伏城很累,身体疲劳全靠亢奋的精神支撑。蒋白靠在师弟的肩上,疼得过了头,肩膀没什么感觉了。这时赛方通知4支狮队上场集合,一时间4头南狮齐刷刷站好,果真是伏城这一头最高大。
可高大在舞狮行业里不是好事,看着是威猛壮美,背地里伤痕累累。蒋白擦着眼角的汗,突然笑了起来,他和师弟的第一场狮王角逐竟然这么惊心动魄。
“现在我们宣布,本届战狮甲大赛自选高桩项目全部表演完毕,感谢狮队为我们带来精彩绝伦的桩上竞技,下面请大家稍作休息,由裁判组评分讨论。”
掌声这才减退,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这4头狮子上。在他们看来,4头都是顶尖,各个都是好样的,没有明显的失误,套路近乎杂技难度,每一头南狮都有独特的风采。可是回归到现实,比赛就是比赛,要评分,要用分数选今年的狮王。
这几分钟的等待是焦灼的,没有一个人轻松。伏城也紧张,他有野心,从最开始偷师叔的身份证报名参赛到找齐人手,到只想来佛山转一转,直到这一刻,他的野心膨胀到了最大。
他想赢,太多年没尝过赢的滋味。要用赢的方式证明这些年自己的守护值得。
“别紧张。”蒋白又摸出师弟脉搏快了,“尽人事,听天命。”
“嗯,我没事,我喘口气歇一歇。”伏城故作轻松。
又是几分钟煎熬,就在伏城和蒋白的汗水开始变干的时候,裁判席的首席站了起来。
“我宣布。”
场内再次肃静。
“本届战狮甲醒狮文化大赛。”
廖程明刚坐下,站了起来。
“自选高桩组的获胜队伍是……”
张一柳屏住了呼吸。
伏城死死抓住师哥的手。
“北京……”
狮鼓队那几个人抱成一团。
“伏家武馆狮队,伏家班,蒋白,伏城!多谢各位!”
场内再一次沸腾了,无数金色闪片炸裂般地洒下来,像一场金子雨。伏城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上来拥抱他,他以为是师哥,结果不是,是另外3支狮队的队员。
“恭喜恭喜啊,沾沾喜气!”
“北方仔够勇猛,明年再来一次!”
蒋白完全听不到别人说什么,欢呼声夹杂掌声太过热烈,只听到嗷嗷嗷的。他刚要转身拥抱师弟,伏城已经被好几个男的围住了,围得伏城团团转眼神发懵。他们甚至还想把师弟举起来。
那场面,犹如各派高人一直苦苦寻觅着继承人,突然发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有天赋的。
直到自己被举起来,伏城才醒悟过来自己赢了。妈个鸡,赢了啊,这不是说说而已,不是小比赛,虽然是民间组织的,却是全国范围内规模最大的南狮比赛。
“师哥!”他朝蒋白喊了一声,又回头看底下,“师叔!”
廖程明正在鼓掌,左边是邱离劝他赶紧坐下,右边是青让劝他喝水吃药。张一柳一脸清高骄傲劲儿走下来,时不时和旁边的人谈一谈,说狮王那头是自己做的。
舞狮的人像狮群,把这头初出茅庐的小狮子捧了起来,往上扔一下,再接住,伏城像在蹦蹦床上,呼一下,又掉下来,笑容很傻气。
“下面请新旧狮王上高塔,交接仪式开始!”
蒋白一愣,大家都高兴过头了,差点忘记这个环节。伏城被放了下来,这时候别说爬高塔,爬巴黎铁塔都可以。
场内的人自觉靠边,赛方工作人员开始铺红地毯,从比赛场地一路铺到高塔脚下。伏城和蒋白被请过去,往上看了看,上一届的狮王,香港萝卜毛狮,已经等着他们了。
“请运动员系安全绳。”
蒋白看到绳索,9米高必然有保护设施,如果没有他肯定不让伏城上去。安全绳是从顶端掉下来的绳索,拴着带扣的腰带。蒋白谨慎地拽一拽,很稳固,把伏城拉过来,亲自给他系上。
伏城还在热血豪情中。“不用系,我现在就想赶紧爬上去。”
“不行。”蒋白连续测试了3次安全扣。再把自己的那份系好,再一次和伏城披上了狮批,扛起狮头。
伏城在他上方,两手抓横杆,狮头完全套在脑袋上,用肩来扛。他刚好看到伏城的屁股,瘦了,没肉了。
“师哥,咱们冲上去!”伏城突然回头笑了笑。
蒋白点点头。“你只需要往上,师哥在后面,不需要你回头。”
爬塔这个方式大概从黄飞鸿的舞狮电影中来,最后考验的是狮头狮尾的攀登能力。学舞狮,没有不爬高的,爬塔是传统技能。伏城先上,蒋白垫后,当他们离开地面那秒,一首熟悉的音乐响起来,震动了每个人的心。
狮鼓的前奏,一下把时光拉退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千年。
“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做好汉。”
黑色的张飞狮向上爬动,不畏高度,不怯斗场。两个少年,手脚并用,只往上看。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
这首歌,大概是舞狮的人都会唱吧,从公放到全场合唱,只用了几秒。空旷的体育场产生回响,每个音都回了几秒长。像有几千人在这里,几代舞狮人的集合,用信念当作契约,约定绝不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