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
陈栖叶的思维在那一瞬发散得厉害。如果未来的人工智能需要容器,此刻的秦戈必定是大道至简后的完美模版。而他陈栖叶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世人类,就算冥冥中真的有种高级算法将他的人生安排,他还是会徒增烦恼,这场精心算计一场久别重逢就是他的自由意志。
陈栖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拿奖学金去俄罗斯之前,陈栖叶是个滴酒不沾的好好学生,他去了没有酒桌文化的异国他乡反而沾染了嗜酒的坏习惯,最疯狂的时候会直接灌高浓度的伏特加,走着走着,就倒在雪地里昏头睡过去。
摩尔曼斯克进入春天后,陈栖叶起码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摆脱对酒精的依赖。他可不希望自己以一个醉鬼的形象出现在秦戈面前,他们重逢还不到24小时,陈栖叶的心瘾就作祟,恨不得整个人泡在酒精里。
陈栖叶喝酒不上脸,眼神也清明——人嗜酒到一定程度后越喝会越清醒,离了酒精反而糊涂,陈栖叶差不多就在这个境界,大脑在酒精的作用下疯狂运作,需要越来越多的白酒增添动力。
陈栖叶伸出手去触碰餐桌上的转盘,想把那瓶正对林记的五粮液转到自己这边来。他握住转盘边缘的手纹丝不动,旁边,秦戈也和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秦戈言简意赅:“别喝了。”
陈小娴和江老师无法忽视秦戈存在的停下交谈。他们还能再聊个通宵,但也只有他们俩还有交流的欲望。林记无聊到都喝醉了,搂住陈小娴的胳膊,脑袋歪着枕他肩上。
陈小娴面露嫌弃,没把林记推开。林记还算清醒,就是说话时会嘟囔出鼻音,眼睛里有陈小娴,就不顾及外人地藏不住孩子气。
林记问:“咱可以回家了吗?”
陈小娴笑:“回家后你和我聊自由意志?”
林记和陈小娴在生活里确实不会探讨这些问题。陈小娴倒是想,但林记从不配合,直男的小脑瓜里有太多更重要的现实的东西。
所以林记特别自信,就算没喝酒,也会像现在这般笃定:“陈小鸭,你找的呢,是老公。”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而不是那什么、什么自由意志。”
陈小娴想说老公和自由意志毫无可比性,谈何矛盾。她突然从林记醉后的依恋中明白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那东西能超越语言上的思辨。
“确实不早了。”陈小娴说的和其他人想的一样。这顿饭结束后,她和林记打车离开,江知书和秦戈住的小区很近,秦戈和陈栖叶就一起送老师回家,走到住宅楼下,江知书一反常态,不跟学生们客气请他们上楼进屋喝个茶再聊会儿,而是坚决不让他们再送自己。
秦戈和陈栖叶只好站在大门口目送。江知书扶着楼梯,步伐缓慢又稳定,走到拐弯处即将再上一层楼之际,他望着底下即将看不见的学生,说:“自打我老伴去世后,我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江老师冲年轻人挥挥手,不再留恋地继续往楼上去。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路的另一头终于只剩下陈栖叶和秦戈两个人。
秦戈先开口,邀请陈栖叶:“再走走?”
陈栖叶没有拒绝,和秦戈一起离开江老师的小区。他胸膛里万语千言,他盯着秦戈,又一句话都无法诉诸于口。
秦戈也一言不发。他仰头,今晚晴空万里。
然后他垂眸,掏出裤子口袋里的烟。白烟嘴的万宝路被他衔在齿间,打火机“咔炽”一声,他吸了一口,又轻轻吐出烟雾。
陈栖叶依旧挪不开眼,痴痴盯着秦戈的一举一动。
秦戈于是把烟盒递过去,意思是陈栖叶如果想抽可以自己拿。陈栖叶没跟他客气,夹烟的动作很娴熟。秦戈正要把打火机也给过去,陈栖叶凑近,两指扶着那根烟,烟尾抵向秦戈的那一头——
陈栖叶半眯着眼,近乎贪婪地长吸一口气,借着微弱的星火点燃自己的,两人由此完成了一个间接的吻。
烟雾越来越稀薄,欲盖弥彰消失在月明星稀的黑夜。一切都刚刚好,他们的情话却不再是含蓄的“今夜月色真美”。
“教教我……”陈栖叶等不及了,主动地再度靠近,贴在秦戈耳边不震动声带的撩拨,“成年人要想和久别重逢的前男友从头来过,接下来应该干些什么?”
第88章 你以为我随便谁都祸祸吗
听到陈栖叶这么说,秦戈第一反应是陈栖叶喝醉了。
陈栖叶鼻唇间喷洒的酒气也比烟味浓郁。秦戈没将他推开,而是借势抬起手臂,抚摸陈栖叶几乎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先回去睡一觉吧。”秦戈说话的语调已经很温柔了,陈栖叶却依旧不满意,像只炸毛的鸟雀焦躁又忿懑,急迫得想要摸清秦戈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秦戈和和气气,好像这真的就是他全部的态度。
陈栖叶起先很不敢置信。尽管昔日的高中同学给他打过预防针,说秦戈这些年的变化很大,他坚信这种变化是暂时的,会随着自己的到来结束。秦戈曾经是多么讨厌孤独的一个人啊,陈栖叶满心欢喜地在秦戈住处对面租房子,跟踪他从上班跟到晚上回来遛狗,准备给他个惊喜,陈栖叶观察得越久就越不敢现身,因为秦戈就像个严丝合缝的茧房,不需要外面的人进来,里面的一人一狗也没必要出去。
现在的秦戈并没有伪装,只是八年前视孤单为可耻的少年不在了。陈栖叶怎么可能不惶恐,联合林记等人把秦戈骗回高中是他最后的一丝希冀,这最后的幻想还是无情地幻灭。
秦戈确实不一样了。当陈栖叶梗着脖子说前面不远处有便利店,他也不接句玩笑话,不解风情道:“好,我陪你去。”
陈栖叶气到想跟秦戈打一架。语言已经不够他发泄心中的积郁和委屈,他甚至想推秦戈一把,或者踹他一脚,逼他跟自己动手,用体型优势碾压后掐自己脖子,那样的秦戈才是陈栖叶熟悉的,而不是现在的成熟模样。
陈栖叶心里不舒服,进便利店后阴沉着脸,径直走到收银台前拿了盒001就要结账。收银员客客气气地跟他说“欢迎光临”,扫码后好言好语地告知价格,陈栖叶出示付款码时一抬头看清那人的长相,瞳孔顿时一缩。
“您的发票。”那位男收营员双手奉上那一小张纸,怕被投诉所以对任何一个顾客都恭恭敬敬,把陈栖叶当上帝。陈栖叶愣了一下后摇头,他还对陈栖叶露出个极为讨好的微笑,欢迎他下次光临。
陈栖叶意识到自己的打量很刻意,瞥开的目光落在秦戈身上。秦戈先是在食品货架上拿了袋吐司面包和一盒巧克力,走过来时以为陈栖叶还没结账,就指着那盒001说了声:“一起付。”
陈栖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买过单了。收营员帮他解释,秦戈也不觉得难堪,没要塑料袋,把001放进裤兜后抱着零食和秦戈一起离开,再拐个弯就能到他高中时住过的公寓。
陈栖叶彻底不看路了,就赤裸裸盯着秦戈。秦戈没问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边拆吐司包装边说,“我看你今晚光顾着喝酒没吃多少菜……”
陈栖叶没反应,仿佛秦戈本人秀色可餐。秦戈就笑了一下,把费列罗递过去。
陈栖叶终于回过神,接过后问:“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收银员很眼熟。”
秦戈也没吃饱,自顾自地吃吐司。陈栖叶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幅度很大的晃晃脑袋,秦戈抽出一只手摸了把他的头发,说,那个人工牌上的名字确实是李敏。
陈栖叶停下了脚步,呆愣着望着眼前的路。偌大的温中校园在夜晚里亮着光,一路之隔的职高城也有亮灯的建筑,互相辉映把高处的照得通天门若隐若现,唯有山脚依旧黑暗。
被敲诈勒索的少年时代在陈栖叶眼前闪过,那个唯唯诺诺的收银员曾经不可一世地将陈栖叶的尊严碾压,碎出裂缝,秦戈是照进来的光,目睹他全部的狼狈和落魄。
“都过去了。”秦戈安慰陈栖叶,亲手剥了颗巧克力塞他嘴里,“他跟你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甚至都认不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