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
秦戈每次都能阴阳怪气回去,@陈小娴让她管管林记,或者发马思睿的表情包刷屏。他也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留省内的,本来就很不爽,林记抢到去北京的特价机票后放群里炫耀,他干脆晒出好几本杭城的房产证,户主那一栏全写着自己的名字。
除了《星际穿越》,秦戈和陈栖叶独处时还看了一部叫《师父》的电影。他于是化用电影里的台词自我揶揄:“没出省怎么了,我家在浙江有九十九楼,人送外号房子多,我不出省我乐意。”
林记和马思睿缓缓闭麦退出聊天群,但两人也只安生了几天,再聊起来,就称呼秦戈为“九十九楼”,一唱一和地模仿起秦戈外公在售楼处用平翘舌音不分的语气说:“反憎(正)到撕(时)候都要过户给我孙子哒,现在自(直)接写他的名字就好了……”
这样的玩笑群里两三天就会重复一次,听起来很无聊,但他们这几个直男就是乐此不疲。陈栖叶不太能插上嘴,就默默窥屏,也把每一个他不是很能理解但其他人都觉得搞笑的梗记下。秦戈给他钥匙时他真以为秦戈房产遍布全国,秦戈拍拍他的小脑瓜子,说首都买房需要当地户口,他这房子是租的。
他们现在正在陈栖叶的出租房里。秦戈还给了陈栖叶一张快递单子,让他把角落里收纳杂物的两个编织袋都寄到这个公寓地址,而不是搬运去学校宿舍。
他这是在心疼陈栖叶。就陈栖叶这并不健壮的身板,一路搬运那么多东西得多辛苦啊,倒不如直接寄家里去。尽管这套公寓是租的,秦戈对那个地方的定义是两人的小屋,对于马上要进入异地恋的情侣来说,一个能留下两人共同生活痕迹的长租公寓肯定比酒店更有人味。
关于租房的事,秦戈从来没和陈栖叶商量过。陈栖叶完全是被通知的。但哪怕陈栖叶委婉地表示这个钱完全没必要花,秦戈肯定会不耐烦地说自己根本不差钱。
陈栖叶和秦戈日常相处融洽,可一遇到需要抉择的大事小事,主动权十有八九都在更强势的秦戈手里。好在秦戈每次都能安排妥当,陈栖叶为了不扫他的兴也都接受他的安排,乖乖填写好快递单。
而在这之前,秦戈还把他的火车票退掉换成了和自己一样的飞机票,比他更早一步的加到大学室友的微信号。
陈栖叶明天就要离开潭州,这是他在这座没有太多归属感的城市的最后一天,他和潭州之间的羁绊和牵挂也只剩下秦戈。秦戈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他刚考了驾照,陆崇就给他买了辆中等价位的代步车,上的还是杭城的牌照。
这辆车副驾驶位置上落了一支口红。
陈栖叶看到了那支口红,等秦戈把要寄的东西都放进后备箱后问:“你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猜。”秦戈没卖关子,说戚渺渺之前也在车里。听说南洋老街要拆迁后戚渺渺多次想来看看,但一直没有机会,秦戈出门前说是要去找陈栖叶,她想随儿子自己折腾吧,但又不可能真不管秦戈,就跟着一起来了。
“我妈应该是去逛逛了,我们去找她吧。”秦戈很自然地牵住陈栖叶的手,和陈栖叶往老街的主路走去。街道两侧的店铺以木为门,以石为墙,最高不过两层,挖掘机张牙舞爪推两下就倒了,全部建筑的拆迁只用了三天,这条老态龙钟的古街失去了最后的生命力,只剩下遍地的残垣废墟没有清理。
陈栖叶和秦戈走在石砖铺成的道路上,根据记忆停在一处被掀了屋顶的破楼前。那就是陈栖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也正是在这里,他横冲直撞地将秦戈抱住,跟秦戈说“我喜欢你。”
拆迁声势浩大,抹平陈栖叶存在过的痕迹。都说建筑比人活得更久,更能经受时光的流逝,可当南洋老街不复往日模样,反倒是曾经在此拒绝告白的秦戈陪在陈栖叶身边。
陈栖叶和秦戈脚下的路全都是戚渺渺走过的。她已经站在了南洋街道的尽头,如果这个承载了旧潭州样貌的地方晚几个月拆迁,她一定会和陆崇来这儿拍婚纱照。
她在青少年宫工作,每年寒暑假都是最忙的时候,所以她和陆崇再一次把婚礼推迟到国庆。
但这是最后一次推迟。整个暑假,她和陆崇去了好几个地方旅拍结婚照,每次都带一整个专业的摄影团队,陆崇穿西装,她穿各式手工定制的礼裙纱裙,两人相视微笑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不知有多少人夸陆崇仪表堂堂,戚渺渺姿色不减当年,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
戚渺渺的手不由抚上自己的脸颊。她天天和一群孩子待在一块儿,从未觉得自己上了年纪。再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结婚更是大喜事,她应该开心才对,可她这些天早起对着镜子梳妆,反而觉得自己面色更憔悴,眼角的细纹更多了。
戚渺渺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每当她因为上一段失败的婚姻而惶恐与陆崇的爱情,她就会用陈望的安慰来告诫自己,她应该让过去的全都过去,向前看拥抱全新的生活。
所以她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绕走另一条街道。南阳街所在的行政区并没有完全拆除,另一条路上,现代化的办事处和服务活动中心完好无损,和断壁残垣的南阳街判若鸿沟。戚渺渺此刻已经调整好心绪,享受樟树的绿荫和徐徐吹来的微风。
她是真的重感情,也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再重感情,飘落下的片片樟树绿叶偏偏在陡然变化风向的作用下回旋和一团,吸引戚渺渺的目光随之落到活动中心的告示栏上。
戚渺渺无所事事地走近,扫视告示栏上的信息。不像青少年宫里的图钉黑板,这种需要使用胶水的白板贴上去容易,撕下来难,所以纸张一层糊着另一层,看起来特别杂乱。戚渺渺都准备走了,她突然看到什么特别的字眼,小心翼翼将覆盖在上面的街道告示掀掉。
戚渺渺再度凑近。应该是之前就被人撕过,所以那是一篇以陈悦为第一人称的文章并不完整,但以行文风格来看,被撕掉的部分肯定也是声泪俱下的控诉,求苍天开眼给她们孤儿寡母留条生路,拆迁后就算不能分到房子,把赔偿金按合同里的比例给她们也行。
戚渺渺眉头一皱,觉得这个词用的微妙。再往下看,陈悦解释自己当初迁户口的原因,她背井离乡和一个杭城男人结婚,本以为收获了爱情,却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毫无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感,是个丧尽天良的骗——
戚渺渺鼻尖都要戳上告示牌了,指腹在撕掉的地方轻轻擦拭,依旧没能分辨出此中的词句。
她于是把告示牌上其他新公告也掀下来,企图找到这篇文章完整的版本。她一无所获,观察她的古怪举止良久的活动中心工作人员也在这时候上前,问她到底在找什么。
戚渺渺尴尬,道歉着把自己手里的公告交还给她。工作人员扭头就要走,她迟疑地抓住那人的胳膊,欲言又止地问这对夫妻感情如何。
戚渺渺不管是穿着还是气质都是贵妇那一挂,街道的工作人员原本不想和她多接触,但一听她问的是邻里八卦,态度都好了不少。
“你说哑巴陈悦啊。她那个丈夫有和没有一个样,我见她在这儿扫了十多年大街,从来没见过她丈夫。她那儿子五官长开前,我们都以为那孩子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抱来的。”
戚渺渺还想再问,但对方言语中夹杂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刻薄,说出来的话有失偏颇,也没有因为陈悦已经离世就放尊重。同为女性,戚渺渺听到这儿只为陈悦唏嘘难过,都没和那人客套就直接离去。
她不急着回去,鞋跟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哒一哒,很缓很慢。
她已经不再是十多年前不谙世故的娇小姐,意识到陈栖叶父的母并没有像陈望同自己说的那样相敬如宾不离不弃,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欺骗,而是感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很多人看似相敬如宾,其实早已貌合神离。
她也知道陈悦不识字,陈望之前也依稀和自己提过,为了拿到拆迁款,他可是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方式都尝试了,这篇文章很有可能就是他自己以陈悦的口吻写的,然后在各处张贴给街道办的人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