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
——甚至是期待。
很奇怪。他想着,不自觉地屈起手指,轻轻摩挲迟扬牵着他的手,视线一点一点抚过对方的眉眼,是惯常的温和平静。
这个人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其实长得并不凶,甚至轮廓分明而好看,带着让人心动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英俊感。他今天也穿了浅色的衣服,在暖气充足的室内脱了外套,剩下一件卫衣,加厚的兜帽歪在脖颈边,看起来柔软无害,甚至没由来的可靠。
不该是这样的——他向来是个对每个人都适度地好,却又充满戒备、不轻易接受好意的人,为什么会仓促地和迟扬认识熟悉,又毫无道理地信任他依赖他,原因至少不会是他穿浅色卫衣,或是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无害。
如果非要给个原因的话,只能是他偏执地背道而驰,孤注一掷地相信了迟扬是个如他所想的、本性并不坏的人。
就像十几年前那个夏天第一次遇见时那样,就像刚刚熟悉还没有交往时他思考得出的结论那样。
“迟扬,”他在被嬉闹人语淹没的下课铃声里晃了晃迟扬的手,“醒醒,回家了。”
以迟扬的警戒心,叫出他名字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醒了,但这个人烦得很,醒了也要装一装,就差把“亲一下就起来”之类不正经的情话写在脸上了。
可惜何弈不吃这套,也不会暴力叫人,知道他醒了就默认任务完成,作势要抽回手,眼角捎着一点纵容的笑意,不知是真以不变应万变还是反过来调侃他。
迟扬当然不让他抽手,得寸进尺地扣紧了按在大腿上——这就是明晃晃的耍赖了。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还有余裕来逗何弈玩:“哥哥,就这么叫我起床啊,太单调了……
类似的戏码在迟扬家也上演过,只是改成了早上六点半,何弈会准时去敲同居对象的房门,然后再几分钟后顺从地开门走进去,满足对方一点不太过火的要求。
比如早安吻,比如一个懒洋洋的、体温熨帖的拥抱。窗外昏暗的光被遮得严丝合缝,房间里暖气充足,哪里都是熟悉的对方的味道,一种出奇干净的、混杂着浅淡烟味和薄荷苦甜的洗衣液味道。
后来迟扬听他的话戒了烟,那种味道就被更深的薄荷味取代了——薄荷糖,海盐味儿的,因为这个人不喜欢甜食,又要找些健康和谐积极向上的办法来解瘾。
何弈听惯了他撒娇似的抱怨,听了也只会略微挑眉,无声地调侃他,然后依他所言弯下腰,陪他黏糊上三五分钟。
不过现在是在教室,这样的黏糊显得太过不合时宜,他也只好省略了,闻言“嗯”了一声,公事公办似的催他:“起来吧,放假前课桌椅要清空,你还要收拾东西……”
说到一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下去——迟扬还是趴在桌上,自下而上地笑着看他,接话:“我只有一个包。”
这是一个上学只带书包,书包里没有书,课桌里里外外干净得仿佛无人使用,只放了一个充电宝和一条备用线的人。以前或许还有打火机烟盒之类的东西,现在也没有了。
他不确定迟扬是不是一直这样,但至少此时此刻,他唯一要带回去的就是那个满电的充电宝,和他拿来走个流程背的书包。
——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迟扬看了一眼他桌上的书,反手摸过他那个空书包放到何弈腿上,补充道:“放不下的放我这儿,还放不下的告诉我……您的专属搬家工具人已上线,请注意查收。”
“其实之后还有两次返校,分两次也……”
“没事儿,你看着办,”迟扬直起身子来伸了个懒腰,碍着进进出出的家长和学生不能凑过去抱他,只好拿出手机来刷刷消息,“反正工具人一直在……别想了,不会让你自己动手的,我帮你搬,嗯?”
这似乎有些太麻烦了。何弈的手放在一摞书上,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下一秒迟扬感知到了他的犹豫似的,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么为难干嘛,我也没说是无偿的——那这样吧,报酬给什么你自己想,不满意我就原封不动再给你搬回来,你想分多少次自己搬都行,好不好?”
这话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荒唐,偏偏何弈能从中得到一点儿等价交换带来的安全感——怎么办呢,自己的男朋友,多拐弯抹角也是要宠的。
何弈垂下视线,思考了片刻,果然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迟扬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搬书工具人,抱着一摞五花八门的试卷和笔记走出教室,并且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一个装满了的书包该有的重量。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两个人走下楼梯,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迟扬突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何弈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是太重了吗?”
四舍五入也可以这么说——于是迟扬点了点头,腾不出手来,只好用眼神示意:“是挺重的,你肩上那个的也给我吧……别那么看着我,工具人要当到底,怎么能让顾客自己累着。”
何弈跟他对视片刻,就在他以为自家小男朋友放不下礼貌规矩、还要推辞的时候,对方居然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照做了。
然后赶在迟扬开口前上前一步,略微踮起脚,隔着那一摞书克制地抱了他一下——少年的衣领间是他熟悉的浅淡草木香,还有逐渐熟悉的他家洗衣液的味道,嘴唇是软的,贴着他的嘴角一触即离,吐息温热。
这个时候应该说“谢谢”的。
但他分明听到了何弈带着笑意的声音,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话似的告诉他,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每晚七点半更新哦
第36章 臆想
“妈妈,妈妈——”
“小扬,你听话,听话,”那个女人这样说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雨下得很大,周围一片漆黑,是个潮湿的、快要倾塌的雨夜——有人在拉他的手,拽着胳膊要带他离开,而那个熟悉的女声还在不远处声嘶力竭,“小扬,你听话,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对不起你啊——”
自始至终,没有半句会来接他走的承诺,也没有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该有的任何一句安抚。只有要他听话的勒令声声凄惨,逼他自己走进那所人间地狱般的孤儿院,听话,永远听话。
院子里的泥土是潮湿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土腥味道,还有鼻腔里常常充斥的、几乎变成幻觉形影不离的铁锈气息。夏天是那样潮湿,可他永远喝不到足够的饮用水,连隐隐泛着锈气的自来水都僧多粥少,饭是馊的,三餐前总有抢食和不讲道理的殴打,七八只小手推搡着他,骂他是来偷东西的贼。
就是这样的,后来者,锋芒太盛,不愿意反抗——他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听话些,总有一天父母会来接走他,就像别人的父母接走别的孩子一样。
这个念头存在过很久。
直到他第一次握紧拳头反击的那一刻,大概已经是满心绝望了。
迟扬在臆想中潮湿的铁锈味道里猛地惊醒,定定地看着床头灯散开的灯光,直到眼睛看得生疼才移开视线,缓缓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才意识到,那股铁锈味道是真实存在的,他在梦里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原来是做梦了。
——这其实很荒唐,他跟何弈不一样,离开孤儿院之后他几乎是强硬地切断了那段记忆,不允许自己再去回想,最初的几年本能所致,连梦里都保持着可悲的警戒和清醒。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谁亲手送他进孤儿院,或是被人拉走、依依惜别的印象,这次见面以前也根本不知道他母亲的模样和声音——这个梦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人心惊。
也许噩梦都是这么荒谬的,虚实掺半,从最不愿意触及的记忆深处爬出来,一点一点刮骨钻心,缠得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