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春
界与界之间的衔接是由九百九十九阶云梯组成,句芒懒得一步一步下楼梯,干脆往旁一跳,带着孟春直直朝着人界掉了下去。
孟春捂住眼睛,又悄悄留出两道缝,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哇啊——好高——”
“人界此时是夜晚,你打算去玩儿什么?”句芒减慢了下落的速度,他不确定孟春能否承受得住穿过界阶时的阻力,“还是就想去溜达两圈儿?”
“我在人界有家的,我要回家去,”孟春小声说,“要回家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人界的,但有记忆的时候已经住在了一户带着小院儿的婆婆家中。婆婆独身一人,孟春便陪着她,陪着她好久好久,久到孟春自己都不记得时间了,直到有一日仲春来说,要带他回到真正的家中去。
“婆婆想了很久,说让我随仲春去,”孟春还是捂着脸,但没刚才那么怕了,浅色的眸子盯着越来越近的地面,眼中的期待愈发浓重,“但是我走了还可以回去嘛,婆婆肯定很想我的,她还给我起了名字,说是在树下见了我,捡回家去,便叫我阿枧,比孟春好听多了……”
句芒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直到快到地面了,他才问:“在哪?”
孟春掌心一合,松开后掌心中飞出一颗闪着绿光的光球,光球往前飞去,孟春指了指那边:“跟过去就是。”
句芒落到地面,快步跟上光球,最后在一座山脚下找到了孟春说的那户小院。
夜深了,屋内却未灭去烛火,里头亮堂得很,孟春从句芒怀里跳下来,扭头冲他说:“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便不去了,”句芒指了指自己,他生得高大,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免得吓到你那位婆婆,我在外头等你吧。”
孟春点点头,开开心心地翻进了院子,用藤蔓从门缝钻进去推开木锁,踏进了屋内。
句芒的表情却有些凝重。
此处荒凉,阴气四溢,杂草都难生一根,阴气至浓时便是死气,那木屋内已隐隐泛出死气那种至浓的黑。
他叹了口气,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余光却瞥见有一缕黑烟钻进了屋中。
孟春进了屋,瞥见婆婆已经躺上床,动作便轻了不少,但烛火亮着,他不知道婆婆究竟睡没睡,小心翼翼地往床边挪,身旁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缕黑烟,那黑烟比他高出不少,颜色却淡得厉害。
孟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便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下,又摆摆手,叫他离远些,黑烟像是看懂了,听话地窝到角落里去不再打扰。
床上的婆婆似乎有所察觉,她睁开眼睛,转过身往后看了眼,有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后缓缓坐起来:“阿枧?怎的回来了?那些人待你不好?”
“婆婆!”孟春兴奋地喊了一声,扑上床去的时候把鞋子蹬掉了,熟练地窝进被子里,“那些人待我可好啦,还给我起了新名字,不过我还是觉得阿枧好听。”
“……好,那就好,”婆婆回过神,掀起被子把他的脚裹住了,又搓搓他的脸,“那怎么回来了?”
“我想婆婆,太想婆婆,句芒就带我回来了,”孟春见了她,眼睛都亮闪闪的,“句芒好高好大,不敢进来怕吓到你,教我念书还总教那一段,但是他很厉害,仲春都叫他大人,但我不想叫他大人,他一点也不像大人。”
“像是个有意思的人,”婆婆笑了,她别过头去咳嗽两声,又问,“句芒是你的父亲?”
“是吗?”孟春挠挠脸,十分娴熟地往婆婆腿上一靠,挽好的头发都被他蹭散了,“我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把我弄出来了,可能是手滑。”
婆婆止不住地笑,孟春总觉得她的精神没有他走时那么好了,脸色也不好看,这会儿和孟春多说了几句才好起来了些,眼神里也有了光。
孟春几天不见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个不停,婆婆便安静地听,过了许久,她又咳嗽了几声,道:“那位句芒,是不是在外头?你叫他进来好不好?”
“他真的好高,有五个,七个我那么高,”孟春趴在床上,问,“婆婆不要被他吓到。”
“去叫吧,我有话和他说。”婆婆揉了揉孟春的头,看着他坐在床边穿好了鞋,一路连蹦带跳地出去了。喉咙里的痒再也抑制不住,她捂住唇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她咳到干呕,角落里那缕黑烟终于动了。
他熟练地分出自己的烟雾,绕住茶杯,倒了杯茶水来递到床前,婆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他又把茶水放到一边,再次窝到角落里去。
不多时孟春带着句芒进来了,他指着句芒对婆婆说:“看!他好高!”
婆婆抿着唇笑:“阿枧出去玩会儿好不好?我有话同句芒说。”
“我听不得吗?我不插嘴也听不得吗?”孟春蹲在床边,扒拉着床沿,婆婆没第一时间应他他便懂了,点点头,“那我出去等哦。”
说罢便朝着门外跑去,角落里那缕黑烟依旧窝着不挪窝,句芒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那黑烟上,一顿,黑烟也顿住了,过了会儿慢条斯理地出了屋子。
婆婆没说话,她听着屋外传来的属于孟春的脚步声,确认他走远了,才轻声说:“您别凶他,那孩子虽看不见面貌,却待我不错,不是什么坏人。”
句芒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看着婆婆:“您能看见那缕黑烟?”
“将死之人了,”婆婆笑了,“是能看见那些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孟春坐在一个木桩上,看着面前的黑烟。
外头风大,那缕黑烟一个不留神就要被风吹散似的,看的孟春心惊胆战,连忙换了个避风的位置,又问:“你不会说话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黑烟跟着他挪到这儿,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稀罕理他,总有种要往屋里去的意思。
孟春等得无聊,只能找他搭话:“你没有名字吗?”
黑烟在他面前顿了许久,才从烟雾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声音:“没有。”
“那你好可怜,”孟春蹲下来,手掌轻轻按在地上,荒凉的地面上立刻长出不少绿草,还从里头冒出几个花骨朵,他咂了下嘴,说,“我有两个名字呢。”
黑烟懒得搭理他,一直试图往屋子里探。孟春便也不说话了。
过了挺久,句芒才推门出来,喊了声:“孟春!”
“哎!”孟春从墙角跳出来,“在呢在呢。”
“你近两日就呆在这儿吧,”句芒弯腰揉了揉他的脑袋,瞥了眼躲在墙角的黑烟,“和婆婆玩儿,过阵子我来接你。”
“真的吗?那仲春怎么办?他会不会打你?”孟春说着,已经开始往屋里走了。
“……不会,”句芒低声说,“好好照顾她。”
孟春认真地点点头,冲句芒挥挥手,非常果断地关上门,又几步窜回了床上。
那缕黑烟又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孟春看着他缓缓到了桌边,又拿起那杯茶朝婆婆递过来,婆婆这次接了,笑着和他道谢。
“婆婆能看见他吗?”孟春指着黑烟,有些惊讶地看着婆婆。
“能啊,你走后他就来了,是个好孩子,”婆婆喝完那杯茶,黑烟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可惜不爱说话。”
“也没有名字,”孟春打了个呵欠,“婆婆给起一个吧。”
黑烟动了起来,一阵一阵地翻腾着,似乎有些不满。
“我看他跟你倒是有缘,刚来那几日对你那些布偶感兴趣得很,给他买了新的也不要,就守着你玩儿过的那些,”婆婆把孟春抱到被子里,“不如你来起一个。”
“我不会起名字的……”孟春坐在床上,看着黑烟,想了想,“婆婆在树下遇见我,叫我阿枧,我在山下遇见你,叫你阿岘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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