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尾
“回姒族后……让你吃了太多的苦。”姒洹说,“是我之过,有负文姜大人之托。”
日积月累,心中那股怨愤不平之气已接近爆炸。但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又一下子松懈下来,转化为了酸胀难言的痛楚。姜荔眼眶一热,心想,凭什么,你姒洹做错就做错,做错后,又没事人一样道歉就行了吗?他头拧向一边,说:“不需要劳烦您……”却被姒洹压着按到了墙上,手掌合上他的掌心。
“那时……我不应让沅带走你。他已失了理智。让你受了委屈。”
何止是委屈。姜荔别过头,心中像炖着锅又酸又苦的汤,缓缓沸腾,又缓缓冷却。他却想着,无论何时都需要冷静,相信别人的后果是如何,他已经知道了。于是他的心又慢慢冷了下来:“你放心。我不会逃的。那几个小杂……我也见不到,不会伤到他们一根寒毛。”
“我心知你已不愿再相信我……我不能奢求你一次原谅……但我在冰湖所言,皆是真心。”姒洹说,“你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竭尽所能治好你的身体……让你不再受虚弱之苦、淫蛇之毒……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不会放弃……”姒洹话说得急,都有些混乱。姜荔刚想一笑,却见到一阵白光自姒洹和他相合的掌心处亮起,白光渐渐耀目,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姜荔一惊,说:
“你在干什么?”
姒洹亲了一下姜荔的额头,说:“我想治好你……我想要把自由、力量、权位……都摆在你的面前。洹前生为家族所累,做了许多不得已之事。但我想要补偿你,哪怕耗尽余生……”
“姜荔,你过去是一个战士,现在是,我希望你将来也是。”
姜荔忽然觉得他的手掌被姒洹吸住了,而一股非常汹涌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掌心中奔涌出来,如洪水一般灌入姜荔的身体。姜荔虚弱已久的身体几乎承担不住这般强大沉静的力量。只见姒洹的额上冒出冷汗,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却微笑着看姜荔。那颗内丹已经在他体内温养十余年了,几乎与他融为一体。而他却要耗去身上一半的力量,将那颗内丹从血肉驳杂的经络剥离出来,再一点一点小心地,将它转送到姜荔的体内,填补那股失去的平衡。
姜荔服血后的狂躁,是因为他耐受不得银龙之血的狂热,如果将姒族人的内丹化入他的身体,或许能够帮他抵御住那股血瘾;而源源不断的生育,摧毁了他体内原本就脆弱的灵脉,用阴性内丹的灵力,去理正那些错乱的经脉。将缺口的江堤修补,堵住远远不断流失的生命……
“姒洹!”姜荔叫道。他看到一颗淡粉色的内丹,正在疯狂地运转着,而上面的封印在渐渐松动,散发最后的光亮。如果在封印散去之前,未能将之化入姜荔的身体,它就会迅速地散逸消亡。姜荔渐渐陷入了一团白光之中,只能看待对面的姒洹,他看见姒洹咳嗽了一声,而后一口鲜红的血迹喷出,落在姜荔和他的衣服上。姜荔叫道:“你……”
“没事。”姒洹擦去唇上的血迹,仍紧紧握着姜荔的手,笑了一下。他用身体一半的力量,包裹着那颗内丹,通过两人交握的手,将内丹连同自己的力量,注入姜荔的身体。“姒洹……”只见那股白光越来越盛,姜荔眼前渐渐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渐渐被那股力量挟裹着,卷入了灵力的洪流之中……
过去,消散了。
旧日的残影,如虚转的日轮,在天地间缓缓向前驰去了。一道一往无前的光线,却横亘在新旧之间,留在过去是死,翻过前去是生。有历经劫难,也有玉汝于成。
姒光和姒旦来到银谷外的黑崖中。
游历归来后已有数月之久,他们本应早来拜祭,只是杂事种种,或者心中顾虑,一直没能提起勇气,前来亲见。
姒旦说:“我只是想,看一下她长什么样。”他跪了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拂去了地上的浮土。薄薄的黑土之后,只见一个冰棺透明的一角,逐渐显露出来。那冰棺,自然是他们母亲的遗蜕。这本应是荒唐大逆的行为,姒光却站在一旁,没有阻止弟弟的叛逆行径,反而任由着他,满足可悲的好奇心。
由于姒滢年少而殇,她的遗体一直未安置到姒族祖先共同的长眠之所,而是暂存于石窟之中。也许是出于畏惧,姒旦一直留着棺盖上的浮土未清去,直到把整个透明的冰棺都挖了出来,他才拍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
姒旦想说……他的母亲……真是个没用的人。年纪轻轻,就留下一堆烂摊子,让别人去收拾。若不是祖母以一己之力强撑,姒族早会落入十几年的混乱之中。好在现在……有人比她厉害,比她能生,比她坚强,生下了新的继承人……姒族那种仿佛永远漂泊无依的恐惧也终于终止了。而他为什么,还是想看一看她的样子呢?
冰棺中的人形基本未变,一如十几年前的样子。其实姒光对于母亲的样子也非常模糊了,但他对于她还是有一定的印象。现在,看到那熟悉的衣料,沉寂已久的记忆都仿佛被触动了。他才知道,原来她那么小,那么年轻……他还记得那丁零的铃声,金红色的丝绢……姒旦心结难解,让他见母亲最后一眼,也算是完成心愿吧。
姒旦慢慢拂去了棺面上的浮土。只见精巧的小巴、白皙的皮肤、纤长的睫毛……逐渐显露了出来。姒旦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股难言的熟悉感,仿佛似曾相识。他再看第二眼时,却发现那面容已经开始模糊,他以为是冰面朦胧,便用袖子去擦,却发现越擦越模糊。后来他知道了,不是冰面不清,而是姒滢的面容,正在缓缓消散……
“不!!”姒旦叫了一声。他拼命地拂去散落的浮土,用衣袖擦着那模糊的冰面,想再看清一些,却根本无法跟上淡化的速度。他连忙着急地去推那沉重的棺盖,却看见,姒滢的整个身体,都在慢慢化成无数细小的金点。那些金色的光点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分散出来,让一切轮廓都变得虚化,“不!!!”姒旦疯狂地叫着,姒光也上来帮忙推开棺盖,却看见姒滢的面容已经一片模糊,无数乱飞的金点从冰棺中飞出。姒旦的手掌从飞舞的金光中穿过,却发现姒滢的身体已经变做一片虚无,那些流泻的金光如水流,从冰棺中泄漏出去。在那散落的金色乱流中,一只金色的蝴蝶振翅飞起,朝着洞外飞去了,姒光和姒旦追了出来,却只见那蝴蝶在空中一闪而过,便也化作一片光斑,消失不见了。朗朗天空,只见蓝天白云。
“我只看了一眼……”
姒旦跪了下来,他手扶在推开的冰棺上,哭泣出声。那闭着眼的长睫只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如惊醒的夏梦般,消失不见。他原以为还有很多的时间,有很多的踟蹰,却在刚触及的时刻,就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是命中孤苦,才会连一次窥探之机,都不被上天准许。“我就只看了一眼啊……”姒旦落下泪来,而姒光也跪了下来,抱住伤心的弟弟。
冰棺中空空如也,就连那些散落的光点,也都不见了。随着滢的内丹被彻底化入姜荔的身体,她所留下的一切,也都彻底消失了。
第71章 6.21 儿女忽成行
姜荔在一阵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
好像初春已经跃上了枝头,他慢慢地醒来,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窗外的枝条上,一只绒球样的鸟儿正在跳跃,抖落初春的残雪。漫长的冬季过去后,旅归的候鸟,携带着他们在南方栖息地孵化的雏鸟,重归故乡。
姜荔很轻松地起身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但他很清晰地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细小声音。刀枪碰撞的锐鸣之声,那是战士在交班;欣悦嘈杂的市井之声,那是小贩在寒暄。他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庭院里依旧是空无一人的。他朝着那些洞开的门户一扇扇穿过去,脚步下像是生了风。身上沉积已久的苛杂在一夕间脱下。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忽然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拂去了他肩头上一朵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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