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尾
风里传来一个陌生又亲近的信息,精灵告诉她,那是一个男子,又不太像;是她的族人,也不太对,到最后,连风语都糊涂起来,而她看见了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从心头掠过。姜萝直觉她是认识这个人的,就像认识她自己一般,但这种流星般的感觉只是一划而过。看着那和自己相像的面孔,她脱口而出:“你是谁?”
“我……”姜荔看着萝澄澈的双眼,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
怀着期待和忐忑而来,在最初见到的喜悦过后,姜萝的问话,却犹如一把铁锤,一下子击碎了荔所有心防。她看起来好多了,下巴仍有些尖,但长发已经恢复了以前的丰厚,脸颊红润,眼神坚定,比起上一次见到的形如藁木,已经有生机得多了。孩子们躲在她的身后,眼神闪烁,她的目光里也带着好奇和坦诚,只是,完全不记得他了。
姜萝把他忘记了。
姒洹和他说过。但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和痛苦,还是难以言表。姜荔想从那双眼里找到一点熟悉的情绪,但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很。
“你是姜族人,我好像……”她歪着头打量姜荔,小习惯和以前一摸一样,但眼里,是纯然的陌生。“不对,是你好像我。”阿萝笑着说。
“阿萝,我是……”姜荔说,忽然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在眼眶中要溢出来。他忍住喉头的酸涩,说:“我是……姜荔。”
“荔?”听到这个名字,姜萝的眼睛眨了眨,而后又听到从风里传来一个声音:“我是你的……哥哥。”
我是你同父同母的胞兄,我们一同长大,相依为命,两小无猜。
“哦,我想起来了。”姜萝抚掌笑道,“别人和我说过,我有一个哥哥,叫姜荔,好像、好像是到姒族去了……”
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说:“不好意思,我生了一场病,忘了好多事情。”
忘了,忘了也好,那就再也不会忧愁了。
忘了我为了救你,自愿斩去了自己的长尾,雌伏在男人的身下,产下子嗣……忘了你为我复仇,痛苦压抑,枯耗而死……但最终,荔什么都没有说。
“你是专门回来看我的吗?”姜萝看着荔,目光澄澈,还有些感激。她看姜荔,就像看她其他许多的兄弟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是的。”姜荔几乎维持不住他目光的平稳,也几乎泄露自己的心情,他说:“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没事了。”
“头还痛吗?睡得好吗?”
姜萝也觉得有些惊讶,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有一个兄弟到姒族去了,而她甚至也不去想原因。她看姜荔,就像看一个远道归来的客人。“不痛了,睡得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姜萝微笑道,又温柔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道:“而且我……”
“萝!”有一个年轻的战士从远处跑了过来,他拿着弓箭,一头黑发剃得极短,蜜色皮肤,脸上带着刺青,“我听说有个奇怪的人来了……”
“不必担心。”萝笑着招了招手,让藤在她的身边坐下,又摸了摸他的头,说:“这是我的哥哥,姜荔。”
少年成长得极快,原初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半大小子,现在已经有了成人的模样,眉宇间都是年轻人的锐气。他显然也认出了姜荔,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荔哥哥难得回来一次,我让藤陪着你,好好逛一逛,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不必了。”荔转过身去,“我只是回来看看你。”
他眼眶发热,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这么着急的吗?”萝站了起来,护住了自己的肚子,而藤显然也非常紧张,连忙扶住了她。姜荔不敢看她,只往前走着,姜萝追了几步,喊道:“等等!”
“你要走了吗?”
“是的。”荔背对着她,话也几乎颤抖。
她已经不需要他的照顾了。她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位置了。
“这么快,也不多留些时间……”
“我有点事。”姜荔说。
就像是盼望着奇迹发生一样,姜荔在这一刻,又期盼着,如果萝突然把他想起来就好了,她会说,我不需要哥哥你为我这样做,我不想为我付出这么多,但他也会说,愿你喜乐是我毕生追求……但是,她这样忘了也好,不会再为过去负担了。
就像一本书,世界上只有他们二人看过,但现在,看过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这样啊……”姜萝说。
风里传来一股温柔的气息,那是母亲才有的甜蜜香气。
恭喜你,荔在心里说,只是我,再不能为你孵蛋了。
姜萝笑了笑,拍拍姜藤的手,说:“去取些姜酒来。”
姜藤的眼里有些不赞同,但在姜萝的目光下,还是转身离去,去取姜族特产的姜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姜萝站在姜荔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风第一次来时,告诉我是一个姜族的男人;第二次,却告诉我,来的是一个生产后的女人……哥哥不能常回家乡,但姜水之畔的酒,还希望你带上。”
姜酒性热,又醇厚回甘,三分甜,七分却苦,体虚之人饮用,再合适不过。
她还是那个姜萝,心细如发,温柔坚韧。只是再没有另一个姜荔了。
姜荔回头看着姜萝,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他甚至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印在脑海里,也许此去之后,就是永别。他的萝,已经永远停留在他离开姜族的那一天,没有了记忆的阿萝,也不再是原来的阿萝了。当她戴上金冠的那天,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永远岔开。
姜藤将几支装在竹筒里的姜酒,递给了他。
姜荔往前走去了,而姜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叫了几声“哥哥!”,但荔的脚步却没有停下。他因为姜萝而离开姜族,现在,姜萝不在,他也没有了留下的理由。故乡的风温柔缱绻,只是再无等待他的人。看着荔远去的背影,萝不明所以,心中突然空落落的,“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她问,但除了没有尽头的风,无人回答她。姜萝的心中涌现出一种无来由的深切悲哀,那种忧愁苦闷突如其来,又无法排解,微风轻拂,忽见到脚边的无边绿草,她拾起一片草叶,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那是流水之地流传着的一曲小调,所有人包括孩子,都会吹。在他们小时候,也时常吹奏着这样的曲调,在野草蔓蔓的河畔中捉迷藏。那曲调清扬婉兮,欢乐中又带有一丝忧伤,是游子的归途、旅人的故乡。
那年,他背着年幼的她,淌过平静和缓的姜水,一只蚱蜢扇动翅膀,从草叶上跳起,溅落了几滴露珠。遥远的异乡有不知名的过客,冒险和传奇,但熟悉的田园,只有身边的快乐。
姜酒清冽,长风阵阵,送他离开家乡。那曲调一直陪在他身边,就像风的送别。
“哥哥,珍重。”
姜荔越走越远,渐渐把那曲调抛在身后,脸上却热热地落下泪来。真好,真好。他再也不用担心了,阿萝已经好了,能伤害到她的人已经不见了,已经有人照顾她了。她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孙子,再也不需要他了。
但天地茫茫,他却不知归程。
姜荔不知疲倦地向前走去,从走出姜族草原,走入戈壁荒滩,走入万里雪原。身边从漫无边际的草野,变换成苍凉广阔的荒滩,到脚下的雪水冰冷彻骨,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抬头望向天际,最后的红日在地平线落下,天下之人都好像有一个要去的地方,他却偏偏不知道。那一刻,连“姜”这个字,也在他心中忘记了,只剩下了他自己。他的使命完成了,姜萝已经有了自己的归途,但他却没有用处了。
大地无垠,奔腾的神祇追逐着日影而去,最后颓然倒下,身体化作一片林。荔走了很远很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的心灵麻木着,因此,眼睛看到了什么,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也通通不知道。身边的风景,只像水洗过的岩画,模糊不清;而他的魂,也像孤悬天外的一颗星,飘飘零零。他不知道该走到哪停下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只剩满身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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