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黄昏
最终,当弗林特的眼睛接收到前方的光亮,他脚步一顿,下一刻就向前倒去、倒在黄昏之中。
他从血腥的祭坛回到永远黄昏的歌洛仙,然而光是虚假的,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暖意,他的身躯止不住地发抖,热量随着生命带离猎人体内,弗林特双目半睁,却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时间到了吗,何塞还没有等到我回去。
弗林特沉重地闭上眼睛,混沌的脑海里却在想,不行。
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得到的东西,必须交给何塞才有意义。
强提最后的力气,猎人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一阵血气上涌的潮红,他睁开充血的双眼去摸大腿上的枪套,几乎不能弯曲的泛白手指勾出转轮手枪,啪嗒、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万钧重量的枪械掉到地上,弗林特伸手寻找,碰到冰冷的枪身。
扣动扳机,让何塞知道他在这。
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剧烈抖动的手指在碰到手枪后不停颤动,别说扣扳机,他连重新握住这把枪都难以做到。
……就连疼痛都开始飘远,弗林特微弱的思维停留在一处,心想,原来这世上有比受难体质的诅咒发作更痛苦跟难熬的时刻。
可是痛苦归痛苦,他比其他所有人得到过更多欢愉,早就可以把它们一笔勾销。
没有痛苦不可战胜,即使是死亡逼近之时……
“……何塞。”
弗林特颤抖着张了张口,这个时候任何祷言跟圣颂都比不上所爱之人的名字能给他力量。
猎人腕上已经泛白外翻的伤口触目惊心,他一呼一吸积攒气力,一点一点移动力量最强的拇指……
砰——!
听到这声枪响就像过去一个世纪,在耳边炸响惊雷,但弗林特已经做不出多余的反应。他仰面躺在地上呛咳起来,目光涣散,眼中绝美的碧绿变得很淡很淡。
痛苦悠长,筋疲力尽的他再难做出其他反应,唯有时间俯瞰他的身躯,令越发微弱的心脏一而再再而三提醒他生命所剩无几。
可是弗林特·博纳塞拉相信,在死亡降临前,他一定能等到其他东西。
“弗林特……弗林特!!”
被什么人托起头颅抱起来的时候,弗林特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冰凉的水滴落在他脸上,流进干枯浅淡的唇缝里,他本该尝到咸湿的味道,口中却只剩苦涩,即使这样他的心依然一片柔软,他知道自己等到了。
——我的天使。
弗林特喉咙里发出嘶哑气音,断断续续道:“歌洛仙、现在……在古曼韦尔以东七十英里的山谷中……山里有个叫堪布的小镇,常年挂着红幡……我在地图上给你说过那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知道那是哪里,不要再说话了,弗林特,不要再说话了……”何塞哽咽着替弗林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但他在看到恋人胸口的贯穿伤后,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出。
弗林特的强大令他不会无故重伤,可他为了达成何塞的愿望,让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何塞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然而他却没有选择停在这里抱着弗林特痛哭,何塞用自己最轻微的动作抱起弗林特,把对方带向神代魔法即将发动的林立石板旁。何塞眼里含着冰冷的泪,他尚且记得弗林特为什么会离开自己孤军奋战,为什么伤痕累累归来,一切为的都是这毁灭的序曲跟无兆的业火,为这平白降临在他们头上的噩梦。
弗林特还有心跳,如果何塞在这个时候放弃,就是浪费对方用生命搏来的一线希望。
他必须要把接下来的事情完成,让毁灭的倒计时永远停在这个时刻。
他恨这份理性。
何塞让陷入昏迷的弗林特躺在自己腿上,他用左手握住恋人无力垂下的手,右手按向石板。
无声的吟唱即将到达尾声,在何塞加入更改后这个象征湮灭的神代魔法会射向弗林特刚刚穿过的通道,然后在尽头经由已经打开的出口导向外界,最后,何塞要在那个瞬间建立好传送法阵把剩余的能力引到无人区。
不能失败,何塞不允许它失败。
这一刻,他无比渴望成功跟胜利。
“湮灭”成型并升起时,满脸泪痕的何塞惨淡地一笑,发现它的确很像一颗漆黑的太阳。
满目皆是黑灰,层层叠叠的黑色波纹笼罩空间的每一处,干枯草木在接触到黑光后霎时间化为飞灰,深扎地底的巨石因重力的法则改变发出震颤,被无情的风刃切割后拔地而起,四散崩裂。随着太阳升起,周围漂浮的碎块也纷纷倒卷出一个又一个墨色龙卷,宛如伫立世间的巨人顶天立地。
末日之景也不过如此,不愧为疯狂的神代人类专为毁灭所创的魔法。
灼热气流仿若能将空气点燃,这颗燃着黑火的球体因为稍加改动后精准的坐标导向,它没能沉入地下,汇聚压缩的能量被拉抻成细长的光带射入通道,法术跟通道的碰撞激发出更爆裂的白光,何塞硬冷脸庞被照得苍白雪亮,他把弗林特的身体朝自己这边拢了拢,计算能量到达通道出口的时间,伸出手。
地表已毁,只有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毫无波澜,一切都按部就班,即使修改法术是第一次,远距离建立传送法阵通路是第一次,在何塞身体的记忆中,他好像已经这么做过无数次,有着奇异的熟悉感。
可是这种感觉现在只会徒增他的痛苦。
是不是他学得更多些,就能想出不需要弗林特冒险的办法了?他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不眠不休汲取那些知识,他怎么能一直没察觉到博纳塞拉背后有恶魔的支持呢。
手指传来魔力汲取过度引发的生疼,地动山摇之中何塞板着脸,全身心把魔力抽离身体去支持传送法阵的存续,直到黑色的光带尽数没入洞口,风卷骤停,腾空的碎石纷纷扬扬落回地表,空间无尽的震颤停歇后渐渐归于沉寂。
地上刻有神代魔法的石板随之四分五裂,它们因为一次性的发动过后开始显现纵横交错的裂痕,很快这些裂痕布满所有刻印,上面的符文再也无法辨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石板碎成无法恢复的碎石子,混合着何塞的血与泪,再也不能危害世间。
何塞恍惚地一颤,发现自己另一只手心里的汗已经浸湿弗林特冰凉的皮肤。他紧咬嘴唇,发着抖撩开恋人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弗林特,看看我……”
猎人紧闭着双眼,心跳微弱到极点,何塞的恐惧也到达极致,弗林特单薄的衣服上全是还没干涸的血,怀抱他的何塞身上也都是血迹,他无助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撕掉染血的衣服用绷带跟伤药包扎伤口,在做着这些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情时,一个清晰的宣告不停抽打着他的心脏。
——这样的伤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弗林特会死。
对方不会再醒过来,然后离他远去,这个想法每出现一点苗头就像生生刮掉他心脏的一块。
“我带你去你父亲那里,他一定有办法,我们这就出去。”何塞哽咽,“……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我不能回溯时间,为什么这个世上没有治愈的魔法,弗林特遭受的痛苦是因为我不自量力,那上天为何不把惩罚降临到我头上。
用风跟怀抱小心翼翼托起弗林特,何塞向着出口缓慢移动,面目全非的歌洛仙被他抛在身后,何塞眼里只有出去的路,对于曾奋战与守护的归处,他没有记忆跟眷恋。
他恨这个地方。
这里的一切见证了何塞·伊诺的天真,他妄图以一己之力迎战毁灭,这就是代价,血淋淋撕裂灵魂的惨痛代价。
弗林特跟何塞交握的那只手微弱地动了动,在何塞一片空白的表情中,猎人阖上的双目微微睁开,他用破裂的嘴唇轻声说:“何塞……放下我,不用去哪里了。”
他眼底淤积着青黑,却还能在这时候扯出一抹算不上笑容的微笑,“不要哭。”
何塞半跪在弗林特身边,泪水止不住地淌过脸颊,“对不起,弗林特,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选择,而我会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弗林特几声呛咳出血沫,绿眸紧盯着何塞,带着无限眷恋的意味,他不会不知道何塞此刻心中有多么痛苦跟自责。
“……何塞,我希望你……不、我要你做一件事。”
弗林特知道何塞在把他每一次呼吸都听得真真切切,他眼中尚有很深的不舍,悲伤跟歉疚,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你要我做什……”
“转化我。”
在话语传入耳中后,何塞停止了思考。
由于博纳塞拉体内的恶魔之血跟他们尚为人类的那部分达到完美的平衡,他们不会像吸血鬼那样有着畏惧阳光渴求鲜血的负面体质,但同样,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将导致严重后果,因此博纳塞拉与人类的结合诞下的子嗣有极低的健全率,吸血鬼的血流入体内进行转化仪式更是在历史的记载里毫无存活下来的案例。
弗林特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刚刚说要何塞转化他。
“不。”何塞难以置信地盯着弗林特苍白的脸,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是我……献祭自己以打开出口时就做好的决定。”弗林特话说已经相当吃力,但他非常平静,即使这种平静大多因为身体的衰颓,“……我很快就要死了,何塞。”
何塞不受控制地大喊,“你不会死!我会治好你的伤,对了、我可以去找安息地的魔女跟她再做一次交易,我会救你的,我……”
弗林特打断他,“我会在你面前停止呼吸。”
何塞眼中再次染上绝望的情绪。看着这张泪痕未干的脸孔,弗林特心痛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说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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