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泱缘记
而与他几乎同岁的,修为并不低的秾月、夭月虽还能支撑,却也相互抱在一起,战战兢兢地哆嗦着看他。
镜伸手一抓,将守门女鬼抓来。
她跪在湖边,鬼身不稳,哭嚎道:“公子,有人闯宫门!”
镜一怔,有,人,闯宫门?
他的宫殿,无论人、鬼还是妖,便是天上的仙也瞧不见,至多能瞧见一块空白墓碑。他才不信呢!镜虽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到底是不知年岁的老鬼,又有这座满是灵气的宫殿,甚有本事。
他从湖中立起来,站在水上,将书小心放到一旁,弯腰掬一捧湖水,他闭眼,低头将额头沁到掌心的水中。额间,一点亮光一闪,他这才抬头,将满捧水往空中撒去。水瞬时化作水帘,往四面八方而去,最后如他白玉床边的帷幔,将整个宫殿罩在其中。
这般,鬼嚎声才渐渐停止,芳菲也不再发抖,秾月、夭月分开,立即请缨:“公子!奴婢这就去看谁有这个胆子——公子!”
镜已经闪没了,他比两鬼更想知道到底谁有这胆子。
姬泱想,这大约便是濒死之时?原来人将死,是这样的吗,什么也瞧不见,依稀只有一片白茫茫。
姬泱痛苦地抽着气,却再难吐出一点气。他的手紧紧扒住那块石头,仿佛这就是他最后的稻草。掌心处却袭来一阵凶猛凉意,将他一把震开,他被弹飞出去,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的手掌痛苦伸缩,却再也摸不到那块石头。
听觉忽然变得格外灵敏,他听到“吱哑”一声,是开门的声音,是有人来了?
姬泱想要抬起无比沉重的脑袋,可是太难。没劲了,他一点劲也没了。他听到草地被压过的声音,很轻,是真的有人来了,是敌是友?还是路过村民?
他的手抓紧地上杂草,到底撑起最后一股气,他抬眸看向前方。
眼前是桃林,粉色花瓣在月光里片片飞舞,仿若仙境。他还瞧见一片薄雾,他闻到一阵花香。
雾中,确有人正往他走来。
月光澄澈,那人一身白衣,他只能瞧见衣角上绣着的桃花,活灵活现,仿佛真是衣角沾上林间桃花瓣。
姬泱想看得更仔细些,他越来越近,终于穿过薄雾,快能看到那人的脸时——姬泱的眼皮渐渐合起,手一软,姬泱彻底昏死在草间。
镜好奇看着几步之外的人,的确是人,地面上还有他的影子。
此人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直裰,镜想了想,直裰好像是书生最喜欢穿的衣裳?他再看看这人的发髻,插了一根竹簪,书生好像都很喜欢竹子?有本话本叫什么来着的,镜想了一会儿,叫《青竹记》!是讲竹子成了精,与书生相爱!那个书生就喜欢竹簪!那本书尤为感人,尽管说的是女妖怪,只喜欢看女鬼与书生谈感情的他,也看了。
人间的话本里,书生都喜欢竹子!人间的书院里,长的也全是竹子!他亲眼见过的!
这会是书生吗?!
身形瞧起来有点俊俏呢!
镜上前,打算赶紧瞧一瞧脸!可他正要弯腰,看仔细那人身上的血,他又退却了,好脏啊,会弄脏他衣裳的,他不想碰。镜皱眉,有些纠结地看他。
好在两鬼迅速赶到,“公子!”,她们飘到他身畔。
镜伸手就指地上那人:“你们瞧瞧!这是不是书生的打扮!上回我们去书院偷看,里头许多人都这打扮的!”
两鬼一瞧,还真是,她们只能点头。
“快快快!你们瞧瞧他的相貌!”
“是!”秾月说着就要去看。
“等等!”
“公子?”
镜背转过身:“好了,你们看吧,若是生得丑,立即将他扔给那只狼吃了!”他实在是受过太多次打击,不想又瞧见一个丑的。
“……是!”秾月心想,附近的那只狼妖最近要渡劫成仙,要积德,不敢吃人。但她没说出口,而是抓住那人的发髻,毫不客气地把人翻过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夭月赶紧凑过来看,跟着也吸了口凉气。
“怎么?竟老成丑成这样?!”镜紧张地问。
“……”两鬼不说话。
镜很失望:“我不看了,还是改日去看漂亮的新公主吧。”
镜抬脚要走,两鬼对视一眼,到底叫住他:“公子,您来看看……”
镜停下脚步,又走回来,低头一看,他倒是没有吸凉气,他的嘴巴完完全全张开了。
“公子?”两鬼担心地叫他。
公子伸手指那人:“他,他……”,“他”了半天,没有“他”出下半句。
夭月索性弯腰,伸手虚空一抹,那人面上的污血全都没了。发间残血却还在,血色鲜红,莹白月光,愈发衬托得这张脸苍白如雪。他的脸,自额头至嘴唇,仿若宁静夜间被白雪覆盖的墨色山峦,冷峻、沉静而又清和。
镜低头静静看他,片刻之后总算合上嘴巴,他道:“八百年前,我们曾去过天山的。”
两鬼点头:“公子是特地去看天山顶的雪莲,公子很喜欢,不舍得摘,住了许久,日日要去看的,直到花败。”
镜看向她们,由心而笑,笑容纯澈:“他比那朵千年的雪莲还要漂亮。”
“……”
镜将双手往后一背,得意转身,下巴一扬,吩咐道:“带他回宫!”
秾月、夭月抬起姬泱,漂浮着跟在镜的身后进了宫门。守门女鬼“吱哑”再将门关上,顷刻间,原地只留一座空白墓碑,桃林没了,墓碑被桃花枝缠绕、覆盖,原本的血迹早没了踪迹。
追杀姬泱的人,身穿夜行衣,顺着血迹找到此处,血迹陡然没了。
他们几人在附近找了一个多时辰,无奈道:“据闻九皇子少时出游,无意中识得几位江湖中人,他是很有本事的,否则也不会令咱们主子忌惮至此。他出门,再匆忙,总要安排好后路,怕是已被江湖高手救走!”
“唉!咱们这趟差事没成,回去总要被罚!受罚是小事,误了主子大业才是大事!”
“九皇子身负皇令,前往封地,江湖高手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要宫里路贵妃还在,只要他外家的表妹也还在,他就不可能归隐江湖,他还是本朝的九皇子,他就必须赶赴宜州!他的亲信与亲卫被我们杀了大半,早已与他分开,他身受重伤,不死也是半活,我倒要看我们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如何到得宜州!难道还要靠替身?呵!我们即刻前往宜州,在那恭候九皇子大驾!”
“也是,我们来个守株待兔!”
“走!”领头之人将手一挥,拉紧缰绳,调了个头,策马离去。
罩住宫殿的那层水帘化作雨,宫里所有鬼、妖痛痛快快淋了一场,先前的惊吓便全没了。满宫里的鬼都知道,她们公子近千年来,最大的心愿便是勾到一位人间的书生。此时身上舒坦了,也是亲眼瞧见秾月夭月两位姐姐是如何抬着人进来的,众鬼都想立即去看看那位书生是何等相貌!
女鬼都爱俏,能被她们公子带回来,想必很是俊俏吧!
她们齐聚在公子的寝殿四周,却也不敢再往里去,否则要惹公子怒的。
带来的人躺在镜的寝殿内,镜原本甚至想让这人躺他的玉床。还是芳菲劝他,打消了他的念头,他的玉床是他死时躺着的床,生人碰着不好。仅这件小事,他们便知道公子这次是当真看重这位书生。
芳菲与两鬼对视,就是两只鬼的眼睛珠子里也有惊讶,她们也没料到,人间还真的有这样的书生呢!
芳菲直接扯来几根桃树枝,变了张床出来,桃木能辟邪,让这位书生躺再好不过。
鬼本就没有气息,镜又一心只知看他的脸,看得无比满足,殿中安静无比。
两鬼一字不发,芳菲到底是妖,比鬼多了些生气,看了会儿,忍不住,小声道:“公子,这位郎君怕是要死了呢。”
镜才回过神,怔了怔,对芳菲笑:“我忘记他是人了呢!”他转头就吩咐,“你们快看看,他是哪里不好,赶紧别让他死了!我还没看够呢!”
秾月点头,对他道:“公子,他身上中了许多刀,看这伤口,是有人要杀他,要他的命。不如由奴婢出去瞧瞧,那些人必定尚未走远,奴婢将他们抓回来。”
镜立刻想起自己最爱的那本《香山记》,压根没听清秾月后半段的话,他将手一拍:“《香山记》里就是这样写的!那书生进京赶考,夜里被山贼打劫!是路过女鬼救了他!”镜再指姬泱,“他也是被山贼打劫受伤!”
“……”秾月其实已经顺着血的味道,看到对方此时的大概位置,再看刀口,也知那绝不是山贼。再晚些,出了他们宫殿所在范围,那可就真的捉不到了。先前宫门疑似被闯,不知是否与这些人在他们宫外争斗、流血有关?此事当查清楚才是,毕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状况。但,公子难得捉回一个还算能看的人,这样有兴致,公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她点头,“公子说得是呢!”
芳菲也点头:“山贼未免也太过份了!”
“不是——”夭月要开口,被秾月一拉,她闭嘴。
镜兀自沉浸在《香山记》中,感慨道:“那是一只厉鬼,她怕自己伤到书生,救下书生也不敢靠近。是看书生快死了,才出手相救。书生被救活后,想随她一同回家,她也不愿!她一路暗中保护书生,书生高中状元后,还曾回来寻她,女鬼始终不肯出来看他一眼。书生后来娶了上峰的女儿,成亲那一夜,女鬼穿一身红衣,在他们新房的屋檐坐了一夜。天明之前,她回地府,再不害人,再不试图附身还阳,而是喝了孟婆的汤投胎去也。唉,真傻啊。”
“唉。”秾月与芳菲也跟着叹气,只有夭月睁着双快掉的眼睛珠子盯着她们瞧。秾月再一拽她,夭月按一按眼珠子,也叹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