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爱人
再早一个月,奥河还会嫌他烦,最近已经习惯了。闷了一会儿,他也揪住个话头,和这排的人聊起了天。
由于是夜间行车,往常需要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又足足延长了两个小时。到了坦,天色已经大亮,基地的停车场已经空出了好多车位。
N99做足了样子,扶着奥河从车上下来,没走几步路,又没了正形:“什么时候联系金钦?我想亲眼看看首席科学家,还没见过呢。”
“电视上没看过?”
“那真人能和电视比?”
奥河歪头瞥了他一眼,摸出终端找到了金钦,真发起消息,又有点犯愁。还好N99就在身旁盯着,他没犹豫太久,有事说事,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我看金钦是大佬,你也是大佬,你和他就这么说话啊?”N99眼睛瞪得老大,指着屏幕念,“‘手臂受损,需要修复,确认好时间,直接把通行证发给我。’我的老天,金钦的消息还是本人在处理吗?要是他那个助理,我看能活吃了你。”
奥河没觉得哪里不对,两人在冷战,他何苦贴一副嗲嗲的样子上去。不过他有点在意N99提出的这个点,有点不确定地说:“我的消息他应该是亲自处理吧。”
“那可不一定。”N99摇了摇头,“你不知道现在底下乱成什么样了,一个主导人手下可能有几十个机器人,遇上这种,那主导人就是你的天,巴结还来不及呢,你还发通知?”
“金钦手下就我一个。”
“屁话!可金钦忙啊,整个落城区数他最牛逼,你算什么。”
不算什么的奥河在两分钟后收到了金钦本人的回复,字数甚至比他的“通知”还要多一些。
金钦发的是语音,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知道了,受损严重吗?需要更换主骨骼部件的话,还需要联系陆平锦;如果不需要的话,我回程时帮你处理就好。”
N99简短评价:“金钦是好人。”
“放屁。”奥河瞪了他一眼,给金钦拨了一个电话,听见那边接起,他直接说,“我在荷特遇上雪崩了,左手取下来做标记……”
金钦打断了他:“主动还是被动?”
“半被动半主动?本来就受损了……”
“行,我知道了。”
“金钦。”奥河往远走了几步,稍微避开了点儿N99,“和我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金钦那边传来了很平缓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
“不想和你说了。”
N99就竖着耳朵听他们通话,看奥河一掐电话,他赶紧收回了视线,往前看着,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装什么……”奥河走了过来,“先回宿舍还是?”
“我收回我之前的揣测,你和方修盛可能没什么,但你和金钦……我是不是知道了一个将要被灭口的大秘密?”
“不至于,真让你知道,军部最多给你格几分钟的盘。”奥河又在心里补充一句,反正也不是没格过。
N99终于不说话了,吭哧吭哧地走回宿舍,站在门口才停了下来,眉头紧皱着,不知被什么疑难问题困住了。他发了半天愣,问道:“金钦为什么啊?不是……他疯了吗?”
“你先解释一下第一句。”
“你才出实验期几天,但凡我是个牛逼主导人,是人类死光啦还是都不符合我性取向了,我和你谈什么恋爱啊?”
心里憋的闷气被这一句话击散,奥河笑着拍拍N99的脑袋,甚至有些慈爱:“所以你单身。我去交任务报告,你就在这儿罚站吧。”
今天天气不错,马上到中午,工作了一早上的太阳,连照下来的光都是暖的。
奥河嫌大路太吵,抄了条近道,斜穿过基地到了办公室。
递交报告的人不是很多,但每个人耗费的时间都很长,他安静地靠在墙上,跟着前边的三两个人慢慢往前挪。
从走廊的窗户能看到基地的外围,基地内部自然是打扫干净的,但基地几百米之外,前几天的大雪还没完全消融,远处看着白茸茸一片。
奥河随手比了个取景框,食指一屈,就当自己把这景色拍了下来。
他把拍下来的“照片”小心放在衣兜,妥善处理好短暂捕捉到的风景,前边的人正好从办公室退了出来,他便换了进去:“R24,提交报告。”
办公室里只坐了一个女孩,分辨不出来是不是机器人,听见他说话,头也没抬,手在旁边的呼叫器上叩了一下:“稍等,你的报告延后提交,现在有优先级更高的事情,请到……”
她看了眼呼叫器上的提示,说道:“B座306,需要验证身份,请携带个人终端。”
奥河有些纳闷,不过还是先退了出去。
他现在所在的A座,主要处理基地事务,就他所知,B座通常是拿来接待上级的,难道金钦这么快就折返了?可如果是金钦,又怎么会需要验证身份?
事情透着古怪,奥河删掉了终端里比较敏感的信息,还特意给“金钦模式”内的小秘密加了一道防火墙,做完这些,他的步子才稍微快了点儿,很快就到了306的门口。
306是个小会议室,拢共能坐十个人,什么上级带的人这么少的?
奥河敲了下门,里边很快传出句“请进”,他没做再多的准备,推门、进入,几乎来不及反应,门内等着的人直接将他扣在了地上。
来自于高级单位的权限直接施压,他毫无反抗能力,瞬间进入了沉默模式。
军部的沉默模式自从第一天上线起,就是特殊情况下最严格的强制措施,一旦进入沉默模式,就意味着机器人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动都不能动,甚至不如案板上的鱼。
除了刚被袭时的自然反应,奥河再没泄露出多的情绪。他冷静地看着坐在主位的李俭,眼里连半分疑问都没有。
反倒是李俭被他的反应吸引,指使旁边的人降低了沉默模式的等级:“你不意外。”
“是你我就不意外,方修盛的狗。”奥河顿了顿,他本来想用闻着屎味的狗,又觉得这么比喻自己和金钦并不恰当,他换了个词,“追着肉味就跑,很贱。”
两人目前的境遇实在相差太大,李俭不甚在意,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到被圈注的条款,念道:“结束实验期的机器人,需在全系上线前,清除所有不规范程序。R24,身份验证通过后,我们将按照规定对你的程序进行清除,有异议吗?”
结束实验期时,奥河差不多签署了一吨的文件,那时他已经到了坦,报到和结束实验期撞在一起,不知验证了多少次身份,签了多少个名。
不过该看的条款他都看过,即使李俭来意不纯,如果真要理论,也并非无理可依。
他摇了下头:“没有异议。”
“那就好办。”李俭抬了下手,沉默模式回到了满格状态,他将桌上的沙漏倒扣过来,轻声道,“彻底清除R24体内现存的‘金钦模式’。”
听见这话,奥河连瞪大眼睛都做不到,他还维持着刚进门时狼狈的跪姿,头半垂着,只能看见身旁光影变幻,有两个人从会议室的角落走了过来。
李俭早有准备,而他却丝毫不知情。
从个人终端被接管,再到对方挖出已经被伪装过一次的“金钦模式”,只不过一瞬间。
短短的几秒间,奥河想了很多事,是方修盛的意思,还是李俭自己做主?这事金钦知情吗?如果他因为被抽离“金钦模式”受到影响,R系的后续上线会不会也会被波及?
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自己,“金钦模式”里藏的是他的心,是从他在金钦办公桌边睁眼到现在,浅浅又宽宽的全部牵挂,是他哪怕到了坦,哪怕几个月没有和金钦说话,也不曾害怕过的底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针对机器人的酷刑。
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直接抽离部分程序,造成程序空白不说,光是极有可能产生的一系列后遗症就能彻底摧毁这个机器人。
奥河连咬牙都做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将要丢掉的是“金钦模式”,可逐渐的,他的意识模糊,“金钦模式”慢慢被“重要事物”代替,到最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助,马上就要告警……”
李俭不在意,冷淡地说:“直接处理。”
由于沉默模式的作用,奥河的痛苦没有从面上泄出一丝一毫,他觉得有些遗憾,可要是没有靠着沉默模式抢了先机,他并不确定此行能否成功。
好在只有十几分钟,一切就结束了。
李俭从椅子上起身,抬起奥河的下巴看了看,他向执行的人确认:“‘金钦模式’彻底清除了?”
“对,直接拿掉了。”
“好,辛苦。”
这是一场秘密行动,像来时一样,306的访客静悄悄地离开了基地。
沉默模式已经撤掉,奥河仍然动不了。他从混沌中清醒,向来运行良好的身体出现了异状,从雪崩中保留下来的器官没能挺过这场酷刑——他想伸左手,却莫名其妙地倒在了地上。
不过也好,他彻底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思绪转得很慢。
他像一口钟,四面漏风,力气再大、再有经验的敲钟僧可能都再也敲不响他。
风能穿过,雨能淋过,太阳能晒到,可什么都留不住。
更讨厌的是,世上坏钟多,好钟也多。也许就在身旁,也许就在江对面,有完好的钟一下一下敲着,八、九、十、十一,属于十一点的钟声从那岸传过来,钟鸣缠绵在悬挂着他的这个阁楼边。
像在催死一样。
直到N99察觉到不对一路找过来,奥河还在地上躺着,短短两个小时,他身上的生气就全部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