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爱人
R24的声音比白日低了很多,金属质感绷得很紧:“楼下有人,我的建议是两分钟内离开这个房间。”
金钦烦躁到了极点,怎样都不满意,他翻身下床,随手提起件外套披上:“这么紧急的情况,你还要等我骂完你再说,脑袋有什么问题?”
R24:“我是您的机器人,自然……”
金钦:“嘴皮子利索,眼力见儿不行,怎么逃?”
这间酒店设计之初就是为了保护公众人物的隐私,除了中庭巨大的悬空景观,道路也故意设计得错综复杂。隐蔽性极高,但要防有备而来的人,作用还是非常有限。
下楼的路有六条,其中三条耗时过多,半途就要被堵个正着。R24在剩下的那一半里选了一条最复杂的,倒不是没有其他可行的方法,他只是存了私心。
复杂意味着耗时长,而事情的难度通常也和时间成正比。他想变得足够重要,然后做金钦的必选项。
通过应急楼梯时,金钦的手腕不慎在墙壁擦了一下,装载了R24的金属和墙面撞出了一声闷响,声音自然有实质,他闷哼一声,握着手腕忍下了痛:“还要下几层?”
“马上就到。”R24平静地说,“在下一个半层,劳驾翻到窗外。”
金钦连呼气声听起来都像叹气,他在楼梯转弯处停下,把窗户往上推了点儿,只留出他恰好可以通过的空间,再不肯多用一点力气。
他虽疏于锻炼,但好在身高腿长,撑着窗台一跃,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窗外。
窗外的空地也就只够一个成年男人站立,金钦回身把窗户拉下来:“然后呢?”
“您右边应该有凸出的墙沿,请务必走稳,我们要去洗衣房。”
他们在洗衣房停留了片刻,又翻回楼梯,下了几级。
运动和休息相结合,金钦没有太喘,就是心情实在不好,他问:“去洗衣房的必要在哪儿?”
“对方分了三路,电梯、楼梯、每层巡查,我们刚才避过了走楼梯的人。”
合情合理。
金钦在指引下出了楼梯间,乘电梯下到六层,在布草间寻到一辆空闲的清洁推车。
对于钻进布草间不干不净的推车,他非常抗拒。即使外边的人可能等着要他的命,他还是沉默地站在黑暗里等了很久:“你必须找到一个替代方案。”
R24与他相处时间不多,却也学来了几分沉默与抗争的技巧,他的声音不带起伏,冰冷地提醒:“您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我坚持。”金钦没有动,他看不清,也实在不敢相信布草间的洁净程度。他哪里都不敢碰,索性一直站着,抬起手表数起了秒。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剩下最后十秒时,R24叹了口气:“您不该这么任性。”
金钦懒得和他理论,直接问:“怎么走?”
工作人员推走小车时,金钦的后背彻底贴在墙上,不可避免地,他的手背也在带花纹的壁纸上蹭了一下。
他最惧怕这样的触感,感受到细腻花纹的第一刻,就下意识地甩了一下手。好在进来的人没有察觉,略带生涩的小轮被地毯掩盖了行进间的多半声响,离开了布草间。
R24出声提醒:“希望您记得,我们是在逃生。”
“是我。”金钦也提醒他,“和你的关系实在不大。”
剩下的时间,R24的话少了些。往常他的话也不多,只在初时会说些天真幼稚的话,最近这些话不见了,换成了新的碎碎的念叨。
刚才从楼上下来时,金钦不愿触碰到楼梯间的墙壁,他会说衣服脏了没关系,你得忍忍。
现在又经过了一段楼梯,金钦自然还是那个金钦,下意识地躲开了两边,坚持走在中间。可是这次没有了提醒,该有声音响起时,耳旁突然空了。
非常难得,称得上罕见,金钦意识到,R24在闹别扭。
他垂头看了眼手上的手环,闪烁的光显示R24仍在工作中。有些新奇,他从没和机器人真真正正长久地相处过,这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原来他们也有这样细微的小情绪。
又下了一节楼梯,金钦绕着扶梯转了方向。他的心思还在闹别扭的R24身上,一脚踏空,幸好手撑住了墙,不然就得从最高处滚下去。
没等他站稳,R24就出声问:“没受伤吧?手怎么样?”
金钦抬起掌心看看,暂时还没出血,但是结结实实蹭掉了一层皮,密密麻麻的红点清晰可见,出血只是时间问题。他甩了甩手,说道:“没什么,继续走吧。”
好在熟悉的R24又回来了,甚至还要细致几分,每下一层,都会帮他提前触亮楼梯间的灯。
失去了布草间小推车的掩护,他们多绕了些路。
R24说,今晚闯入酒店的人似乎不以灭口为主要目的,行动手段不算强硬。
不同于之前的小半截机器躯壳,此时的R24栖身于细窄的手环,载体虽小,却能搭载公开的摄像头,视线要比此前好上许多。他看见金钦听完点了点下巴,一只手仍握着刚才撞上了墙壁的那截腕子。
金钦真是太不吃疼了。R24暗暗地想,只是刚才那一下小小的撞击,他的反应就这么大,如果受伤,如果有更激烈的动作,恐怕他得做医院的常客。
只是这一点点泄露出来的脆弱,都让R24反复琢磨了很久。
这个时代,机器人趋于饱和,与人类岌岌可危的界限暂且放过不谈,单说远超家庭可承载量的生产数量,都能让每个拥有些微智慧的机器人十分警醒。
民间机器人尚且如此,军方也无法例外。R24想留在金钦身边,他就像一株拼命汲取水分和养料的绿植,每一寸探在泥土下的根都是捆在金钦身上的观察视线。
急迫地掠夺、温和地伪装,是当今人类与机器人的惯常相处模式。
做完今日的分析,R24刚巧指引金钦避过了最后一路搜寻的人。
已经从顶层的套房走到这里,对方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要活擒金钦。
眼下正是选举的火热当口,各方势力的目光都锁定在这盘棋中。金钦逃生之余,用不甚活跃的大脑想了想对方该是什么人,他不太惊讶地发现,也许是树敌太多,他能在一瞬间想起若干个可疑人士,却不能更近一步。
将要从楼梯间的昏暗跨入酒店的光亮中时,金钦停下了脚步。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放弃了,换成了更无关痛痒的一句话:“再寻个新的住处”
“好。”R24什么都看在眼底,在他伸手前,指引门外最近的机器人帮金钦打开了门,“我知道了。”
金钦敛了敛眼皮,顺着泄入的光亮踏进了有些吵闹的大厅。
他重新出现的第一秒,刚才还在往沸腾路上行进的大厅立刻安静下来,站在中央的李俭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向终端另一头的人说了什么,向金钦走来:“您不应当做出如此危险的选择。”
“什么选择?”金钦甩了下受伤的手腕,“医疗组在哪里待命,带我过去。”
就像两人都知道这个选择是什么,两人也一样知道金钦不可能不知道医疗组在哪里待命。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李俭还是挤出了笑:“请往这边。”
金钦与方修盛纠缠的时间太久,即使两人从未真正深入过对方的生活,但也能有一些点到即可的了解。
方修盛似乎是为金钦特意设置了一个常态化的行动小组,此刻的大厅有许多熟面孔,有一个年轻男孩甚至向金钦笑了笑。他面无表情地经过对方,食指在手环上点了一下。
只是个再随意不过的小动作,却不知是金钦在提醒R24,还是他本人下意识提高了警惕。将到设在花园的医疗组时,李俭摸了下耳麦,草草地给他指了方向,从一旁的小径离开了。
不出所料,转过拐角,方修盛也是刚到,但人已经站在了医疗组的位置。金钦松开了握着伤处的手,脚步的拖沓没了,平静地走到了和他面对面的距离:“来得挺快。”
“你不应当这样。”
这是今晚第二次被指责,金钦勾了下嘴角,只觉得R24替自己出了口恶气。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喜欢无缝不入的监视。迫于首席科学家的身份,他可以忍耐军方长久的监控,可来自方修盛的窥探显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他往后退了一步,从方修盛的神情中瞥见几丝愤怒,于是喜悦又上升了一些。
两人很少在落城外的地方如此对峙,此时此刻,属于灯津的温柔灯光几乎全被黑夜湮没。还亮着的,是欲望,是困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罢休。
不过是这些,方才的所有趣味陡然消失,金钦捏了捏鼻梁:“不早了,我明天还有安排。”
“金钦。”
方修盛很少这样叫他,也许是两人间的交流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纯粹外的东西,不用姓名,便能知道是说给彼此的。
金钦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很罕见地笑了一下,笑意让他懒散的眼睛多了几分真诚,起码在这样一个夜晚,好像是在说暂时和解。
第8章
真正入睡已经到了第二日的清晨,金钦很少这样,但他还是努力放缓呼吸,在勉强酝酿出的晕乎乎的睡意里游荡了一会儿。
即使已经很累了,他还是很容易被惊醒。现在住的房间没有经过特殊处理,墙角的窗帘被风带着微微动了一下,牵扯着光线也跟着变了。
只这一点光线的变幻就让金钦从睡梦中挣脱出来,他是被强制唤醒的,靠着床头很久都没能混沌中清醒过来。
机器人无需入眠,R24的声音依然清爽:“中午好。”
金钦“嗯”了一声,仍然撑着额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掀开被子从床上跨了下来。
今天要回落城。
金钦是土生土长的落城人,最落魄时也没沦落到第八实验室那样荒凉、偏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