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这么早便做完早课了?”明空还以为自己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仰首一瞧,金乌已高高地悬于天上了,日光势如破竹地从窗枢以及被他砸开的门弥漫了进来,格外刺眼。
他眯了眯眼,接过木枕,又坐于床榻上发了一会儿愣,便认命地起身洗漱了。
素日,明空皆是随性而起,有时候甚至要将晚课都睡过去。
小公子是按着明空所言来叫醒明空的,但他未料到明空当真会起身,不由大吃一惊,同时忍不住在心中夸赞明空确是一字千金。
然而,明空却是在穿妥了僧衣后,又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小公子看着明空,片刻后,正要往外走,却发现明空居然又起身了。
明空出去打水净面、漱口,而后便带着小公子去了后山。
后山踏足之人较少,清净且灵气足。
他先是教了小公子一套心法,后又叼着根狗尾巴草躺在一块大岩石上打盹。
他从未教过任何人,许是他当真教徒有方,又许是他气运过强,一日,两日,三日……两年后,被住持大师认定无法修仙的小公子竟然到了筑基期,远胜差不多时间拜入无相禅院的师兄弟。
他让小公子活过了一十五岁,活得较其两个弟弟更为久长,但终究只活了五百年。
他为毛茸茸的大狐狸梳理着皮毛,不觉伤感了起来。
倘若那人而今还在世该有多好?
阮白自是能感觉到明空的心不在焉,遂用八条尾巴轻轻地拍打着明空的身体以表达自己的不悦。
“抱歉。”明空揉着阮白的毛耳朵道,“贫僧想起那人了,自从遇见你后,贫僧便时常想起那人。”
阮白不开心地炸了毛,继而从明空身上跳了下去,瞪视着明空。
明空蹲下身去,抚摸着阮白的皮毛道:“贫僧并非故意为之,见谅。”
“我才不要见谅。”阮白转念一想,脑中灵光突现,提议道,“你既然自从遇见我后,便会想起那人,不若你便将我当做他罢。”
明空哀伤地道:“你不是他,贫僧如何能将你当做他?”
对,我不是他,我成不了他,我代替不了他在明空心目中的地位,我远不及他要紧。
阮白并不想再就那人之事与明空闹得不愉快,便揭过了这个话题:“我们何时去寻妖道尊主?”
明空清楚即使他们不去寻妖道尊主,迟早有一日妖道尊主会找上门来,但眼前的阮白还是太过弱小了些,能避一日是一日罢。
他并不愿打击阮白的信心,便道:“过些时日罢。”
阮白听懂了明空的言下之意,道:“我会好好修炼的。”
他虽曾想过能与明空待在一处便是好的,但他亦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与明空待在一处,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须得好好珍惜与明空在一处的时光,直到明空抛弃他,去寻那人。
这之后,他们每隔五到十日便会换一处居住,竟是这么一直过了五年。
这期间,阮白绝口不提那人。
五年的时间并不足以让阮白成长到能与明空并肩作战,他依旧远不能与明空匹敌,但他却生得越发娇媚了。
他不懂自己明明是一只雄狐狸,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日,用过晚膳后,他照例以原形窝于明空怀中,又让明空为他梳理皮毛。
明空变出了一把梳子来,他却不乐意了,仰着首,朝明空撒娇道:“用手指梳好不好?”
明空不解地道:“为何?”
阮白亦是不解,但还是坚持道:“我想要你用手指为我梳理皮毛。”
“好罢。”明空并不拒绝阮白的要求,将梳子收了起来,转而用右手为阮白梳理皮毛。
明空的指尖温热且干燥,偶尔越过丰盈浓密的皮毛抵达肌肤,直教阮白舒服得摇起了尾巴。
果然,相较于梳子,他更喜欢明空的指尖。
被这么梳理着皮毛,他猝然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劲了,旋即慌忙窜到了床榻上。
明空站起身来,到了床榻前,担忧地道:“出了何事?”
阮白双目紧阖,打着哈欠道:“我好困哦,我想睡觉了。”
“那便睡罢。”明空为阮白盖好了被衾,便诵经去了。
阮白听着从门缝中钻进来的经文,羞耻感登时贯穿了全身,他竟然……竟然因为被明空用手指梳理皮毛而发情了。
在狐狸里头他已算不上小狐狸了,早已到了发情期了,但他却从来不曾发情过。
待一切水落石出,他该当去寻一只合意的雌狐狸生儿育女,可一想到要与一只雌狐狸终身相伴,他居然觉得不耐且厌恶。
他或许根本不需要雌狐狸罢?
他脑中一团乱,直到明空重新回到房中,将他拥于怀中,他都不曾睡着过。
明空发觉阮白是在装睡,并不戳破。
入眠后,他又想到了那人,那人躺于他怀中,粲然笑着唤他:“明空,明空,我好生思念你,你为何要抛弃我?”
“贫僧并未抛弃你。”话音落地,那人赫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了阮白的模样。
阮白委委屈屈地红着双目:“明空,你为何要抛弃我?”
☆、第二十六回
明空哑口无言,他打算待一切水落石出后,下地府去寻那人,于阮白而言,确是抛弃。
阮白见他不语,双目愈发红了,竟是淌下了血泪来。
血泪染红了阮白白腻的面颊,仿若这面颊被破开了万千伤口。
眨眼间,阮白变回了原形,蓬松的皮毛黏在一处,通体猩红。
明空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用力地去抹阮白的双目,竟只蹭下了一手湿润的血液。
阮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断地说着甚么,但明空却像是失聪了一般,一个字都听不清。
明空手足无措,欲要对阮白承诺自己绝不会抛弃他,下一息,却闻得一把略显稚嫩的声音道:“明空,明空,你怎地了?”
明空一睁开双眼,满面担忧的阮白立即映入了他眼中。
他逡巡着阮白,确定阮白一身的皮毛依旧雪白,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阮白被明空逡巡着,不由想起了昨日之事,直觉得整副身体灼热,幸而他现下乃是原形,即便面红耳赤,有皮毛掩护,明空必定瞧不出端倪。
明空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阮白的皮毛,并对阮白道:“贫僧适才发了噩梦,噩梦中的你浑身是血。”
阮白歪着脑袋,玩笑道:“或许我终有一日会浑身是血。”
明空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随即沉下了脸:“勿要胡言乱语。”
“你怕我一语成谶么?”阮白趴在明空心口,八条尾巴摇摇晃晃着,又舔了舔明空的唇角。
明空向来是不信一语成谶的,但此时此刻,他却对于阮白毫不在意的态度而感到不满。
阮白起初不过是他一时心软捡来的小狐狸,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愈加要紧了。
他发觉自己恐惧着阮白浑身是血的模样,就如同恐惧着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那人一般。
他叹了口气:“贫僧的确怕你一语成谶,你且快些将方才所言收回去。”
“好罢。”阮白乖巧地道,“我年纪尚小,胡言乱语,望上天切勿让我所言一语成谶。”
明空端详着阮白,望了眼外头的天色,才道:“该起身了。”
阮白颔首,从床榻上下来,一落地,便变成了不着寸缕的少年。
他原本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在明空面前赤身裸体,但经过昨夜之事,他却是慌忙穿上了衣衫。
明空并未看阮白,自然无从得知阮白的慌乱。
阮白匆匆去外头端了一盆子水来,又匆匆洗漱了,便蹲在门口等待明空。
明空洗漱完毕,摸了摸阮白的后脑勺,含笑道:“起身罢。”
这一回过招,不知何故,阮白出手居然软绵绵的,仿若将他当作了易碎的豆腐。
他不过数息便将阮白制伏了,又将阮白从地上扶起,一面拍着阮白身上的尘土,一面不解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阮白清楚自己是因昨夜之事,舍不得伤明空一分——虽然他心中明白,即便他耗尽全力,都不可能伤明空一分,但面对明空,这副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我……”他咬了咬唇瓣,又朝着明空道,“我或许已到了应当婚配的年纪了。”
明空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道:“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此事与你出手绵软有何干系?”
“我到了应当婚配的年纪了,我想我该去找一只雌狐狸。”只消与雌狐狸婚配,自己便不会再对明空发情了,纵然他半点都不喜欢雌狐狸。
明空好奇地道:“你有中意的雌狐狸了么?”
阮白摇首道:“还没有。”
明空思忖着道:“你乃是九尾狐,若要婚配,便该当去寻一只雌性九尾狐,九尾狐大抵居住于青丘,改日,贫僧带你回青丘罢?”
听得此言,阮白登时泪水涟涟,他压根不知自己为何要难过,却难过得无法自已,较被人抢走了最爱的吃食更为难过。
明空怔了怔,脑中瞬间浮现出了噩梦当中的场景,他伸手将阮白拥入了怀中,轻抚着阮白的背脊,与此同时,一眨不眨地望住了阮白,生怕阮白淌下血泪来。
幸而,阮白的眼泪是透明的。
阮白被明空安慰着,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来,吻了吻明空的唇瓣。
这是他的初吻,一触即退,但明空唇瓣的温度却是烙于他的唇瓣之上,并不住地往里钻去,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懂亲吻的含义,他仅仅是遵循着本能,才亲吻了明空的。
这个莫名其妙的亲吻弹指间缓解了他的难过,他透过朦胧的水雾,凝视着明空:“你也吻我一下好不好?”
明空活了一千多年,虽然先前不曾与人接过吻,但他并非不懂亲吻的含义。
亲吻唇瓣仅是伴侣间能做之事,故而,他矢口拒绝了:“不行。”
阮白原本稍稍止住了哭泣,被拒绝后,忍不住放声大哭,将衣襟哭湿了一大片。
明空束手无策,不得不妥协道:“好罢。”
阮白想来并不懂亲吻的含义,而是想要被自己安慰罢?
阮白当即破涕为笑,又用力地将自己唇瓣上沾染的泪液抹去了。
明空低下首去,轻触阮白的唇瓣。
阮白的唇瓣极软,一如阮白一身的皮毛。
明空松开了阮白的腰身,指了指一边的山溪,道:“你且先去洗把脸。”
阮白洗好脸,又听见明空道:“再来,这回不许出手再这般绵软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