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养》完结
砖砌的两层楼房,檐角斜飞,红瓦高就,边缘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北溪村大多是土坯房,能有这么座砖房,犹如鹤立鸡群,极是显眼。
张措说:“这房子修了才两年,张凯往家里寄的钱,加上爸一点积蓄,就这么修起来了。我们现在住的土房,就以前留下来的。”
我们到院口时,张凯正在擦洗他的大铁块,他从铁块脑袋边的反光镜中看见了张措。张凯放下手里乌黑的帕子,直起身朝张措挥了挥手:“把东西放了坐,今年在上面吃饭不?”
张措摆手:“那也得看爸的意思。”说着走进了与堂屋相连的厨房,有个妇人端坐在水泥敷面的灶台前烧锅,张措对她点头:“曹姨。”那妇人听见有人喊方才扭头,看见张措,鼻子里哼了声气,又移开视线接着烧火。
张措就把背篼放下,将我抱出来,我蹲坐在他脚边。张措拿出背篓里的果蔬和腊肉一一放进红木橱柜中,叫曹姨的妇人这时才款款站起身,眼也不落他手里的东西,没注意脚下。
她踩到了我的尾巴。
我嗷呜一声,反身回去要抓她,曹姨先惊了一跳,抬脚想踹我,破口骂:“哪儿来的野狗!又来偷食,遭瘟的歹物!”想不到张措先推了曹姨一把,在她的小脚将要踹上我前。
曹姨没立稳,往后趔趄了两步,掌住案台才没直接滚到。
妇人鬓边原本束至耳后的头发散了两三根,她好像从没在张措那儿享受过这种待遇。曹姨气红了脸,扭动肥胖的身子,从灶台后的柴火堆里取出根长长的枝条,张措沉默地看着他。
厨房的窗子开的小,窗面贴了报纸,天光被阻挡在外面,室内幽暗,只余灰尘弥散。锅里的沸水乌噜噜地叫嚷,白烟升腾起来,和灰尘抢占这狭隘的空间,张措一动未动地伫立着。
我以为曹姨想来打我,蓄势准备闪躲。
结果她看也不看我,甚至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抄起手里的枯枝霹雳啪啦往张措身上招呼,嘴里振振有词:“忤逆徒!还敢推我,把你养这么大硬是没得点儿用,你吃我粮喝我血还推我!老娘今儿不好好收拾你!”
张措眼里浮着幽光,嘴唇轻抿,脑袋抬着始终盯着曹姨。曹姨被他看着,面上越恼,嘴里唾沫星子横飞,骂骂咧咧不止。我抱住张措的小腿想拉他走,想不到张措跟生了根的树似的立着,一步未挪。
我冲曹姨龇牙低吼,她正打骂在兴头上,还想来踢我。
张措原本僵尸似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他一把抓住曹姨的手腕,拉着她摔到橱柜门边,然后回来检视我全身,胸膛才活过来般剧烈地起伏,语气里透出明显的不高兴:“你没事吧,时蒙,受伤了没?”
我摇摇脑袋,曹姨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我以为她已经吓傻了。
想不到她转而尖声哭嚎起来,眼泪稀里哗啦纵横,她其实不太显老,只有眼角几条不明显的皱纹,衣服也穿得周正,至少比张措穿的看起来值钱得多。
先是破开嗓子的干嚎,然后她抓着蒜瓣放到嘴里尝了两口,眼泪刷拉落下来了,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嚎。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橱柜门,水桶似的腰一抽一抽地佝偻着,头发终于散了不少。
她一把扔掉蒜瓣,两只白洁的手胡乱抹脸。
她这几嗓子最终把其他人也嚎来了。
我见到了张措的爹,他满头灰发,说实在的,和曹姨站在一起,两人不像夫妻更似父女。他看到了张措,张措叫了声爸,张父就臭着脸朝他啐了口,转头和颜悦色哄妻子:“秀清,别哭了哎呀,传出去多丢人啊,十里八村都听见了。”
曹秀清真不嚎了,抽嗒嗒地低声啜泣起来。我很惊讶,一个人变脸能变这么快,无论是张父还是曹姨。张措贴墙站着,面色冷峻,张父安抚了曹秀清,才有那闲工夫回头搭理张措。
恰好张凯也来了,一看这架势,面上有些恼,喝道:“做什么呢!”
曹秀清跟见着救星般,扭动腰肢跑过去搂住儿子的胳膊,原本压下去的嗓音又拔高了些,嘴里还囫囵着哭意,抽噎了会儿,指着张措道:“他打你妈!你说叫不叫人!”
“简直不是人欸!亏我把他当亲儿子养这么大!”曹秀清嘴皮上下几下碰撞,唾沫和指责齐飞。
张凯叹了口气,两只手掌住他妈颤巍巍的丰腴身躯,说:“妈,大过年的,你也消停些吧。”曹姨没从他儿子那儿受到安慰,推了张凯一把扑进张父怀里,张父被她这么一扑,消受不起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堪堪站立稳又忙不迭安慰妻子:“好了好了,过年呢,别哭了,多不吉利啊。”曹秀清圆盘大的脸上鼻尖直耸,最后嘴里发出声冷哼,扭着步子走了。张父坐到灶台前,接着烧火把腊肉煮了。
张凯说:“我去洗车。”也走了。
就像闹剧,突然开始,突然散场。
张父把灶火生的极旺,红通通的颜色印了他满张不甚苍老的脸,张父嗓子哑了点,道:“张措,你也多让让你曹姨吧,你不叫她妈也就算了,两个人还闹起来传出去多让人笑话呀。”
张措说:“你背着我妈和曹姨上床难道就不叫人笑话?”
“我妈那时候还病着,”张措冷笑一声,“她在床上发着高烧叫你的名字,你呢,爸。曹姨不就是看中你中农的身份吗?”
☆、人类
张父猛一下站起身,椅子往后一划拉,嘭地跌倒在地,张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满是被人揭破后的羞恼与尴尬。他干脆也像曹姨那样抄起枯枝,作势要打,张措沉默而固执地凝视他。
张父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脸憋成了青紫色,扬起手瞪了他半天,猛一下将树枝扔远了,说:“你不懂,我和你妈的事,你不懂。”仿佛自欺欺人,说着别人不懂,其实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
我是这么认为的。
张措脸上铁铸似的冷凝神色缓和下来,他说:“爸,你自己小心点,曹姨不可能安分的。”
张父摆摆手:“她还愿意跟我呆一块就行了,我也一把年纪了,哪能嫌弃来嫌弃去。你曹姨还年轻,年轻啊。”他慨叹似的摇着头,坐回灶台前说:“肉要煮好了,把它切了吧,今儿别下去,你也好久没和我们一起吃过年饭了。”
张措有些动容,喊了声:“爸。”张父朝他露出个苍老憔悴的笑,张措走过去把腊肉从水里捞出来。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张措切肉成片,偶尔背着他爸扔给我两三片。
肥瘦相间,尝起来还不错。
张措低声问我:“好吃吗?”
我摇摇尾巴算作回答,张措脸上终于又浮现出笑容。
下午张措忙着帮他爸收拾屋子,也没有空闲时间搭理我。我实在无聊,摇晃着尾巴溜出了他爸家。张凯正坐在院子里逗张玲,他妻子淑芬一条胳膊搭着丈夫的肩膀,另一只正握住他的肩颈轻轻拿捏着。
我绕开他们走出院口,除夕时村里人脸上都洋溢着热切而充满希望的笑,似乎只要过了这一夜,这一年的屈辱辛苦欢笑泪水尽付旧光阴,而旧光阴不值一提。来年庄稼将丰收,游子将归来,遗憾或期望都将实现。
我路过了一户人家,屋顶铺着层层的枯草,窗户破洞用泛黄的旧报纸反复黏上,几个人衣着整洁站在屋外,而屋子里坐着老妇人,脊背佝偻,双眼混浊无光。
那年轻的三人欢声笑语,老妇人坐在黑暗破旧的屋子中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个儿稍高的男人道:“妈要在这山里住到死了。”
另一戴着项链的女人指责他:“建军,你不把妈接到你那儿好生照顾,你就这么当儿子的?”建军就捅他旁边那男人的胳膊肘:“你问建国,我们说好了每人一年,结果他媳妇不让,我有啥办法,我媳妇也不乐意。说建国不去我尽殷勤了。”
女人还要再说些什么,我没听,越过他们走进竹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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