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
“好!”孩子把书放进包里,迈着腿往门边跑,可还没跑出去,他又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先生!”
“怎么了?”
那孩子笑道:“先生你……跟我们上一个先生不一样,他凶极了……你……你不骂人,也不打手心!”
那人笑道:“回去吧,快回去吃饭,记得把功课做了。”
孩子“嗯”了一声,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他匆匆跑出门去,追着前面的小伙伴,要与他们一同到河边放风筝去。
随着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书院,先生也收拾了东西,沿着河街缓缓往回走。
江南的春天到了。垂柳嫩绿,杨絮纷飞,沿街的店铺上了应季的春装,糕饼铺里多了些时兴的桃花糕,他快走过石桥时,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叫喊,那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春雨打过青瓦。
她喊着:“贺先生!等等我!”
许是姑娘喊得太大声,这沿街的小贩们全都随着先生一同扭过头看向她,倒让这小姑娘羞赧几分,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贺先生,今日是花朝节,孩子们下午得去踏青,不会回来上课了,您方才走得匆忙,院长没追上您,这才叫我赶来的!”
一旁的买伞的老者听了,打趣道:“小竹姑娘跑得这么急,就只是为了报个信?恐怕是觉得人新来的先生俊俏,想过来约着人家一同踏青去吧……”
“阿牛伯!你胡说什么呢!”姑娘脸更红了,可她却更怕先生不高兴,忙道,“贺先生,你别听阿牛伯胡说,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小竹姑娘?”贺先生闻言,有些诧异,“姑娘姓竹?”
小姑娘摆摆手:“不是的,我不姓竹……我姓林,大家都叫我采青。”
贺先生好奇起来:“那阿伯为何要叫你小竹姑娘呢?”
采青不好意思道:“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奶奶,我奶奶姓竹。”
“何止是长得像啊……”阿牛伯头发花白,他捋了捋胡子,笑道,“你那风风火火的行事作风,跟你奶奶当年一模一样!那可不得叫你一声小竹姑娘啊?唉,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她!她是竹姑娘,你可不是小竹姑娘么!”
贺先生又问:“那这位竹姑娘,是哪里人士?”
“我奶奶来自蜀中,我小时候,听她讲过好多好多故事!她说自己来自一个漫山竹林的地方,那里冬暖夏凉,有山泉从山中流出,夏天泡进去,别提有多凉快了!”采青一提到奶奶,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听爹说,奶奶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了,她到了这里,进了书院,成了这镇上第一个女先生!”
“那你奶奶她现在……”
“她这几日不在呢。”采青笑道,“她说隔壁镇子的桃花开了,她要去赏花了,指不定看完了桃花,还有看梨花,梨花看够了,还有油菜花,萝卜花……总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牛伯道:“你也不劝劝你奶奶,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到处乱跑……”
采青却不服:“书院都有我和我爹打理了,奶奶想去哪就去哪,你这是羡慕我奶奶能出去玩,还不带你去吧!”
阿牛伯从摊位上拿起个小荷包,老顽童似的冲采青扔了过去:“你个小丫头!天天就知道气我这老头子……”
贺先生看他们笑,也跟着笑笑,道:“好,我知道了,等你奶奶回来了,我再去拜访她老人家。”
江南的山色与湖光,都在融融春意里化作了午后和煦的暖阳。贺先生走得又稳又快,前脚刚告别了镇上的人,后脚便到了城郊的山边。这里也有竹,只是并不那么葱郁,只能占了小半山,比不得蜀中的漫山遍野。
他提着一盒桃花酥,带着一只白玉钗,刚踏上回山的第一块青石路。
“栖洲!”熟悉的呼喊自前方传来,他抬起头,正对上那高大健硕的身影。秦歌站得比他高些,手里提着好些东西,见他抬了头,便急匆匆往下走了几步:“我就知道你这时候得回来!”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栖洲无奈道,“怎么吃得完?”
“这怎么吃不完了……”秦歌举起手里被倒挂着的鸡,那小东西还精神得很,扑棱了两下翅膀,发出咕咕的声响,“你不是有个院子吗,养着呗,养大了照样可以吃!”
“那这个呢?”
秦歌看了看,道:“嗨,这个也是好东西,安神的,能睡得好些!”
栖洲道:“我现在看起来睡得不好么?”
秦歌道:“当然不是你……我上次来,你不说他还是偶尔会梦魇么,这不给他带了点东西……”
栖洲引着他,轻车熟路地绕回了院内,一踏入院子,他便举起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秦歌很是知趣,也赶忙压低了声音,将手里的几只鸡赶到后院去,又轻手轻脚地绕了回来:“他这些日子怎么样?”
“好些了。”栖洲收拾了院里的柴禾,空出手来给秦歌沏茶,“你倒是很久没来了。”
秦歌道:“这不……终归是有些事要忙一阵。有些事你不方便出面了,我总得替你善后……”
“走了?”
“嗯。”秦歌点点头,“到这岁数了……”
“我知道。”栖洲笑笑,端着杯子的手微微停顿,终于还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他此生的愿望,不过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钦天监本该是个适合他的闲职……要是没有我这个徒弟,他恐怕会更加顺遂。”
“也别这么说……”秦歌道,“他好歹九十多了,先帝……都没能熬到这个年纪呢。要不是你在钦天监的那十年替他打下根基,他未必能有如此顺遂的晚年。”
“也好啊。下一世,没准会在哪遇到呢。”栖洲叹道,“我过去总想着帮他完成心愿,他曾经修道,是为了成仙,到现在看来,这成仙与否,倒已经不再重要了。”
秦歌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啊……说到这个。安家……被安文显清洗了一遍。”
“猜到了。”栖洲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
“过去的桩桩件件千丝万缕,一时半会扯不清楚,但经此一事,安家的根基已经歪了,应该说……是早就歪了。”秦歌道,“如今撤了几个,罚了几个,贬了几个……上仙界多了许多缺口,你……”
“怎么,还有我的事?”栖洲觉得诧异,“不是早让安文显把玉牌带回去了么。”
“帝君他……倒是有替你留着个空的意思。”秦歌低声道,“唉,我一个粗人,也不太懂这些,就像我在长安,也不懂那大孟的皇上,张口闭口的制衡……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懂便不必懂了。”栖洲坦然道,“若有机会,替我告诉帝君,栖洲的任务完成了,往后不必再回去了,哦对了,跟云鸿说一声,把我的名字划了,往后别有事没事给我降一道雷下来逼我飞升,我少了块丹元,没那个本事了。”
一提到云鸿,秦歌的脸色便不太对了,他小心翼翼道:“云鸿他已经不在掌信司了。”
“不在了?”
“不在了。”秦歌道,“他如今……在巡按司。”
巡按司。当初那个诸巡,就是从巡按司摸着破绽,不停地巴结安盱。这么说来,那人也被撤了。
“还不止,近几年,随着安家一个接一个的倒了,又多有空缺,他似乎因为遭了安盱胁迫,又检举有功,所以……还得往上走。”
“走哪去?”栖洲好奇,“走到安盱那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