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
“——当初先帝送给我父亲一同带到前线的‘琉璃箭’,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殿中,只有两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彼此,沉默在二人之间流动。
每一次视线交锋,都像刀剑相碰。
……
“一盏茶的时间。”
宫殿外,面庞上初显老态的太监将林昆带到一个僻静的偏庭,悄声说。
林昆淡淡的,朝老监欠了欠身,算作道谢:
“有劳。”
老监赶忙摆手,白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显出谄媚的笑意,一叠声道:
“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在宫里,也多亏了李都统照应……”
林昆但笑不语,也只微微含着笑,但老太监很快知晓其中的含义,明白自己再不便打扰,告礼后就即刻退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偏庭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一颗枯树的寂寥影子,在地面上疏朗地描画着。
皎月光辉流泻而下,淋漓尽致地铺在林昆的深青官袍上。
“咕叽。”
然而突然间,一声低哑的布谷鸟的叫声从院门后传来。
林昆一怔,回头。
“咕叽——”
又是一声,但比方才响亮了许多,像一个人已经忍不住想引起对方注意的笑意。
林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淡声说:
“此番过来,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若没有人来,我便走了。”
“哎——”
登时,从一直半合着的高大院门后,终于走出一个披铠带甲的人影来。他伸手,拦着林昆,侧头,明亮似星辰的眼睛里满是饱含着的笑意,低声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且让我瞧瞧,是谁家的公子在此等情郎?”
“玫瑰酿笋、流心槐花烧饼、牛骨酥……”
庭院的栏杆上,穿着羽林军厚重大氅的年轻首领挨个摆出一个个小油包,小瓶子。
林昆看着李斯年一一将这些东西从大氅里拿出来,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由得微微抽搐:
“你们禁军的氅披,竟能放这么多的东西么?”[*注1]
俊朗英气的带刀侍卫点点头,说:“是啊。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轻声道:“专程给你带的。”
和寻常的宫内禁军不同,这个年轻人穿着的不是猩红色大氅,而是一种纯黑的极其厚重的氅披,披风下的官袍是猞猁纹,腰间挂着锋利而冰凉的薄刃细刀。
——这是统领禁宫二十六卫的羽林军首领,御殿大都统城巡将军的打扮。
“好久不见。”
李斯年温和厚重的目光在林昆身上上下逡巡,他像一个久别重逢故乡的游子,认真而眷恋地望着眼前人,看了许久,才哑声说:“枕风,我真想你。”
林昆则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看着李斯年在他腰间反复流连的粗糙的戴着护甲的手掌,终究没有拂开,低低说:
“对不起……我近来实在是太忙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彼此之间无需任何的解释,只需要你是你,站在那里,他就一定会无条件相信你,谅解你。
青梅竹马长大的林昆和李斯年,大抵就是如此。
“这都是从八斋坊新做的。”
李斯年说:“一买到我就放进了氅衣里,快尝尝凉了没有。”
林昆略有犹豫,问:“你这样过来……羽林军的巡逻那边,不会出事罢?”
李斯年的唇角含着笑:“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
林昆这才吁一口气,伸手去解那还带着李斯年氅衣中热气的油包。
“酿笋是微酸的,槐花烧饼只放了一些些糖。牛骨酥也全部切好了,吃起来方便得很……”
李斯年看着面前人的动作,眼中满是疼惜,说:“你是不是又没有吃晚饭……?听闻你要入宫,我今晚恰巧当值,就即刻令人去买了。万幸赶得上。”
李斯年和林昆从小一起长大,在他们俩还扎着牛角垂髫,笨拙地学着读书写字的时候,就一起嬉笑玩闹了。对林昆的口味喜好,李斯年一直熟稔至极。
“没关系。”
林昆说:“在秋水阁的时候吃了一些茶。”
“喝茶终究抵不过饭菜。”
李斯年轻轻叹息:“你的胃本就不好……怎么不好好吃饭?”
“有时候太忙了。就忘记了。”
林昆微微一笑。
他一样样将李斯年带来的油包拆开,露出深青官袍的细白手腕几乎消瘦到不及一握。
李斯年看在眼中,觉得比上次见面,似乎又伶仃了许多。
“这么些东西,”林昆轻轻嗅了嗅那些小食的香味,笑说:“你每次都藏在大氅哪里?”
“这里藏一些,那里藏一些,就藏着了……”
李斯年低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也只追寻着林昆,看着林昆吞咽。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枕风……你在御史台,累吗?”
累。
林昆手一顿,在心中想,怎么会不累?在自己进入御史台之前,那里完全是莫必欢的一言堂。
他想整治谁,就整治谁;想捧谁,便就捧谁,完全肆无忌惮。
常常底下的冤情,还未传达到帝王的耳朵里,就已经被御史台的人联合内阁掐断在了中途。
林昆看不过眼,这才决定自己入御史台。但没想到这一入朝,就成了所有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
酒囊饭袋们将他当成活靶子,林昆经常性地忙到昼昏夜黑,全御史台只有他一个人在做事。忙到连饭也吃不上。
与李斯年的见面机会也愈来愈少。
“让我看看又瘦了没有。”
大抵心中也猜到答案,见林昆不答,李斯年叹息一声,伸手,捉住了林昆顿在空中的手腕。
他拉拽着林昆带向自己,极轻在林昆额头吻了吻,以柔软的唇去触碰那冰冷的额角:“你想做什么事,枕风,我自然是从来都不会干涉的。”
“但是……我心里还是疼你得很。”
[*注1]:羽林军的大氅很大,足够放很多东西。《缥缈录》。
第80章 客青衫 26
在银止川和林昆等人一同去了惊华宫的时候,西淮仍留在秋水阁中。
他坐在银止川刚离开时的那个位置,淡淡地自顾自喝酒。
秦歌也没有去——他官职小,又怯懦,不敢面圣。就留了下来安抚照月。
然而,当秦歌走下楼梯,看到堂中的西淮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满堂的人都是兴奋快活的,或富态或干瘦的脸上堆满了笑,醉生梦死地高声谈论着什么。
空气中充斥着股汗涔涔的臭味。
只有白袍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寡淡冰冷,自斟自饮。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隔开了,旁人触不到他的世界,他也不会被周遭的人群所干扰。
“西淮公子……”
秦歌想着走上前去,好歹打一声招呼——他总觉得银止川很看重这个小倌。
但是走近了,才一怔,发现西淮在剪东西。
他的神态漫不经心,只是很随意地用小剪子将纸屑剪碎了,再放到桌上的烛台中烧掉。
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动作——既然要烧掉,又何必剪碎?
然而西淮的动作看起来冷淡优美,分明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一举一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叫人看着就感到一种抑郁感。
仿佛他心里装着很多事,一件一件压在他细瘦的身体上,不能与旁人说,也没有旁人会听他说。
在那一刻,秦歌心里突然有一种念头:这个小倌,待在银止川身边并不开心。
哪怕银止川那样名负盛泱,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想要搭上他的线,但是西淮并不想得到银止川的“恩宠”。
那甚至让他感到痛苦。
“西淮公子。”完结小说就在完=结=阁www.wanj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