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
直到现在,见好端端走出观星阁的小徒儿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楚渊简直一刻也不想叫言晋在这里多待。
然而,令人异常意外的是,言晋听到楚渊的话后,竟然沉默了。
他如同没有听到楚渊问他一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垂着眼,像诡异的默认了什么。
他被楚渊搀扶着——
原本楚渊是想将言晋搂抱起来的,但是忘了当初瘦弱的少年早已经长大,自己根本弄不起来他。以楚渊的孱弱久病,现在的他被言晋打横抱起来还差不多。
便只得改为了搀扶。
“……晋儿?”
楚渊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你……”
他道:“你去玄武街花鸟市是做什么,讲给他们听啊……”
“师父……”
但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徒儿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惨然地看着楚渊,低哑道:“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
楚渊:“……”
言晋接着说道:“让他们杀了我吧……”
“即便我死。也不会告诉他们。”
他放开了楚渊搀扶的手。
牢狱门前,一阵逼人的沉默。
狱差赔着笑,同楚渊说道:
“少阁主,哎……就是这样的。您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放人,实在是……您徒儿他什么也不说啊——”
“出去。”
然而楚渊打断他,目不斜视地,只眼睛静静看着言晋,同狱差说道:
“让我和我徒儿单独呆一段时间,在我叫你之前,不要进来。”
狱差的脸色僵硬了,但旋即想到这个人是新帝最宠爱的观星神侍,登时也只有嘟囔着,心口不一地退了出去。
“晋儿。”
楚渊轻声道:“从我带你回观星阁,你就从来没有忤逆过我,是吗?”
他走到言晋旁边,没有芥蒂地同言晋站在同一片脏污发臭的地面。
言晋只是看着楚渊的腰部以下,并不敢抬眼,他感受到楚渊在看着他。
但是那一片雪白的衣襟,在这样的黑暗里简直耀眼。又过了一会儿,有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放在少年的头顶。
楚渊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替言晋理着进牢狱以来,沾到他发丝间的稻草和污物。
有些浸了血的脏泥,牢牢地将少年的发都黏在了一起,楚渊也用苍白细长的手指一点点将它捋开,理好。
言晋发着抖,开始有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
他在最屈辱难堪的时候都没有流泪,但是这只是轻轻的触碰,就好像比最残忍的酷刑还要带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楚渊像捡小流浪狗一样捡回观星阁的时候了。
“师父是个不称职的师父。”
楚渊轻轻说,他目光仍然流连在言晋的黑发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
“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想守护什么,也守护得乱七八糟。”
楚渊轻叹了一声,说道:“师父是个失败的人啊……但是在最后,我不想看你出事,知道吗,晋儿?”
言晋颤抖着抓住了他的衣摆。
“你是师父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
楚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发顶:“师父偏爱你,宁可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所以……不要让师父在死去之前,还看着你受伤。好吗?”
言晋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泪流满面,痛苦地摇着头。
良久,他哽咽着,终于说道:“因为……”
楚渊安静地听着。
“我每月都去玄武道……”
言晋颤抖道:“因为我爹亲娘亲,死在那里……”
……
银止川在西淮面前昏迷过去许久。
他毫无征兆地在荒庙桃枝前失去意识,吓了西淮一跳。
但是他在梦境中又回到了父亲收走濯银之枪的那个冬夜。
他看到镇国公提枪走出祠堂,满天的寂寥星辰,镇国公举着封盒,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厢院。
原来他把濯银之枪放在那里了啊……
银止川默然想着,难怪他怎样也找不到。
然而,接着,他就见到了镇国公进院落之后的情景。
“小儿愚钝,未求他名达于诸侯,但求一世平安。”
他听见自己一向严厉沉默地父亲摩挲过濯银长枪,眼里有他看不透的挣扎和沧桑,低声喃喃着:“但命运为何偏偏选中了老七……?他实在是……一个很顽皮的孩子啊。”
他似乎在呢喃低语,但是厢房内,一片寂静,也并没有人回应他。
稍时,沙场历经多少生死的老将军也自顾自笑了起来,低低道:“也罢,选中止川就是止川。”
“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注定这样的命运了罢……?那位仙君,说得还真是准哪……”
而后,便是镇国公抚摸过封印濯银重枪的长枪的情景。
他在壁上微微一按,弹出一个暗格来,老将军沉默片刻,动作缓慢地、将濯银之枪慎重放了进去。
“但愿止川再提起此枪之时,已明白了他为何提枪。”
注视着暗格内长枪,镇国公苦笑道:“只是,‘不同凡响的一生’已经被料到,那位仙君算就的结局,可千万不要应验才好……!”
昏暗无人的小院,桌上静燃的烛光略微地一闪。
镇国公走出厢房,屋内再次沉寂了下去。名动中陆的乱世之枪,就这样被封存,直到再一次轮到它登上历史舞台之际。
“银止川……银止川。”
荒庙内,西淮还在轻轻地拍打着银止川身体,眼睛里有明显的焦急。
银止川皱眉,无意识呻吟了一声,缓慢睁开眼。
他怔怔看了西淮半晌,似乎在想自己在哪儿,还没有区分出现实和梦境的区别。
然而待他缓过神来了,西淮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就听银止川说道:
“我知道濯银之枪在哪里了。”
“……”
找到濯银之枪,是西淮留在银止川身边的最后一个任务。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银止川会这样突兀地,没有丝毫芥蒂地就告诉他。
“父亲说等我知道为什么提起枪了,才配拥有它,原来是这个意思。”
银止川怔怔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目光慢慢转到西淮身上,失神说:“提枪,永远都是为了守护啊……”
然而西淮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只见银止川看着自己,没由来地突然笑了起来。
他手指抬起,摸索过西淮的脸颊,低声极轻说:
“父亲,我也找到我愿意拿性命去守护的东西了。”
可是镇国公大概屿汐团队独家整理。至死也没有想到,当最令他担忧的银止川终于参悟提枪意义的时候,那个人令他觉得值得守护的人,也是将让银止川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人。
他……带来了银止川的命劫。
这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既定宿命与悲剧,就好像神安排的一场悖论。
古庙地荒,除了颓墙和破败金身之外,没有什么再好看的了。
回去的路上,银止川一直看着西淮轻笑,西淮不想搭理他,他也拉着西淮亲昵喃语。
“这命牌与小偶同匣了呢,就是定了来世之约了。”
银止川说道,“来世我托生成卖油翁,杀猪郎。你也都得跟我。”
西淮瞥他一眼,说道:“那我也许很丑呢?”
他们俩正在一条河边,西淮踩着一只渡水河石,一面说:
“若来世,我不识诗书,刁横古怪,样貌还奇丑。你也需和我在一处。看你怎么办。”
“你现在就也很刁横古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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