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
王为良负气甩袖,重重地“唉!”了一声,转过了身去。
这人说是观星阁内较为突出的“人才”了,王为良才花大价钱将他笼络过来。
但现今第一次叫他派上用场,怎料就如此没用!
……
慕子翎孤身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云燕的乌莲宫。
从小时候起,每次生病,他就是这样,无助地一个人呆着,被窝里冰冷至极,没有一丝热气,他却浑身发烫。
他睡不暖被子,想叫人给他暖一个捧炉,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叫人也没有人应。
夜里慕子翎烧得脸颊猩红,几乎有些打摆子。他意识朦胧又满心绝望,想,他是不是要死了,可如果死了有人知道吗,会不会在偏殿里臭了也没有人知道,那样很不好看。
他是小孩,控制不了自己不生病,如果可以,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像慕怀安,病了有一堆人服侍着担心着。还能得到父亲宽大的掌心一遍遍在额头上摩挲擦拭——
他什么也无法得到,他一点也不想病的。
所以,慕子翎一直想,快些长大就好了。
长到二十岁,束了冠,这些身为小孩才倍感无力的烦恼都可以远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惜,慕子翎今年已经十七了,他依然自己睡着冷塌,被子里满是寒气,伤重时一再濒死,却依然身边没有一个人。
十年过去了,他的处境依然如旧,渴盼的一切仍是奢望。
他感觉自己病得要死,耳边还是朦朦胧胧的哭叫声,是那些死在祭台上的小孩,又在找他索命。
“他为何又开始发烧了?”
床侧,秦绎阴沉着脸,手探在慕子翎额上,床边跪着一地医官。
原本经过秦绎替慕子翎吮吸毒血,慕子翎的伤势已经稳定许多了的。但不知为何,从昨夜开始,慕子翎又开始高烧不退。
心口的伤势再次开始恶化。
“孤不是陪在他身边了么!”
秦绎怒道:“为何还是不起作用!?”
梁成因为风俗原因,几乎无人通巫术,除了慕子翎,再没有人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所建树。
医官们只知道如何治病救人,针灸开方,对超出这个范围以外的东西,便十分束手无策。
“也许……”
其中一人道:“也许是慕公子平日造孽太多,此番因缘报应……就,就……”
秦绎差点一脚过去把他踢得趴下。
“外头是什么声音。”
正烦扰间,秦绎听到外头的响动,疲惫问:“是哪里的人在哭嚎?”
这几日,秦绎整天守在慕子翎身边,军中的事务若非棘手至极的,一概都没有报给他听。
一名仆从道:“是盛泱人。”
秦绎一顿,问:“盛泱人?”
“是。”
仆从禀告说:“从昨天开始,就有许多盛泱百姓从赤枫关出来,跑到我们城下哀哭烧纸,说要替他们亲人讨要公道。”
“……”
这可是秦绎从未碰到过的新鲜事了:“讨要什么公道?”
“他们说……”
仆从微有嗫嚅:“说公子隐早先攻城时,杀人屠城,无恶不作,有许多亲人死在他手中……此番老天有眼,总算惩治了他,便都在咒骂公子隐早些死去才好……”
如果换做其他人,盛泱人是万不敢这么放肆嚣张的。
两军交战,百姓出城,只怕还没有走到敌军的城门下,就已经都被射杀了。
只是秦绎名声在外,所有人都知道他从不杀老幼妇孺,此番盛泱派出城外的,也都是这类人,算是把准了秦绎的软肋。“这不会是王为良的主意。”
秦绎几乎第一反应就能猜出:“他没有这个脑子。”
“是……”
仆从答:“探子说,这几日总有盛泱王城的书信传来,应当是王为良请了帮手。”
秦绎略有沉吟,费解问:“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还真能靠咒骂将人咒死不成?——”
话才刚刚脱口而出,秦绎就定住了:
是了,“昨晚”。慕子翎的伤势恶化,也是从昨晚开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时间还真是巧合得很!
他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秦绎敛目站了起来,哑声说:
“随孤出去看看。”
一派焦黑荒芜的沙场上,呜咽哀嚎声此起彼伏。
三三两两的妇人携着幼童,在秦绎的城墙下烧纸哭嚎。
“家中三四个孩子,阿宝还在襁褓,你说你死了,丢下我们娘几个怎么办呀……!”
“原本二城的房子还能收租,现在给梁成人占去了,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可恨那杀人凶手,为何还不死了给你偿命!!”
他们位置分散,各自隔了约莫数米的样子。总人数有几百个,这么排布起来,竟隐约将整个城池围在一个圈内!
秦绎听着这噪耳欲聋的哭声,每捧烧冥纸的火堆里,还时不时被扔进一两个被扎着针的小人。
雪白冥币飘得到处都是。
……即便秦绎不懂巫蛊之术,也在这等环境下感到种极其令人压抑的怨恨之气。
难怪慕子翎再次高烧起来了。他原本就是中得尸毒,好不容易才靠秦绎的真龙命盘才镇住。
这样被人日夜诅咒,周遭阴气必然大涨,靠秦绎也遏制不住伤势。
“这样下去不行。”
秦绎低声喃喃,吩咐左右道:“派人将他们驱开,不伤及性命就好。”
随从领命,立刻派人去办了。
秦绎看见有士兵围住那些妇人,强行将她们的纸堆扑灭:
“走走走,再不回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妇人却哀嚎大哭:“你们不是本就喜欢屠城么?还要装什么对我客气的样子?”
“要杀了我么?杀呀,杀了我!这日子总归过不下去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如果没有“不可杀生”的指令,大可随意弄死几个,事情就好办许多。
偏偏秦绎对他们的军风管理又极严……
“你们杀了我,王大人还会给十颗金株作补恤,其余孩子们就可活下去了。”
妇人哭咽道:“你们快些杀了我罢!!”
说着,她便又去抢那被士兵扑灭的火堆,往里扔着冥钱和咒怨小人,好使它重新亮起来。
秦绎沉默不语,站在他身边的随从忍不住骂道:
“胡搅蛮缠!”
秦绎也知道,这样的局势再死守“不杀无辜之人”的底线就是愚昧了,但他更知道,解决这样的局面,绝不是杀一两个人就能化解的。
对血亲死于慕子翎手上的仇恨;生活所迫,只能以命换钱的绝境;让这群人根本不可能退缩。
如果要杀,只会进一步激发矛盾,出现更无法控制的事。
“让他们回来吧。”
良久,秦绎低声说。
随从愕然:“回来?”
“是。”
秦绎说:“你以为可恶的是这群百姓么?”
他笑了一下:“不,他们只是棋子而已。真正的始作俑者,可是待在紧闭的城门后面,安全无比又作壁上观地看着笑话。”
秦绎闭了一下眼,皱眉哑声道:
“盛泱……盛泱。孤必亡尔……!!”
……
重重帷幕中,慕子翎仍在昏睡。
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身边,还有一些垂到床下。
秦绎慢慢走进来,将落到地上的那一缕捡起,绾到他身侧。
他静静注视着这个人,从他苍白的眉眼,到干燥寡淡的薄唇。
“水……”
昏迷中,慕子翎无力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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