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人鱼的三步法
楚虞听不懂任雀的话,但本能驱使他摆出顺从的姿态,他垂下眸子,尽力不在神态上忤逆任雀,实际胆战心惊。
真不懂这么一条闹事的鱼,南若怎么有耐心养着,倒不如扔进洛海的夹缝深渊里自生自灭好了。
外头阳光明媚,屋里寒冰九尺,任雀继续翻着自己手里的美食图鉴,随手拿一块糕点来吃,动作一派富家公子的潇洒劲儿。等他吃完第二盘,心血来潮抬了次头,发现楚虞正泪眼朦胧地瞅着他。
“腌鱼眼……”任雀挑眉,用最平缓的语调道。
楚虞瞳孔急速收缩成菱形,他阖了眸子,哭哭啼啼发出幼小生物惨遭压迫的啜泣。
有了前车之鉴,任雀就开始刻意观察楚虞。
楚虞无论从年龄还是体格来讲,都完全符合年幼人鱼的标准,这个年纪的人鱼智商趋近于锅里闷的小螃蟹,除了脾气硬点没有半分优点——哦,似乎还能吃。
关于南若为什么不肯上报楚虞的身份,任雀有过许多猜想,唯一比较靠谱的就是楚虞的来历。
当初南若收留任雀长达十几年后才将他的身份上报监管者总部,因为当时任雀的仇家是监管者境内势力猖獗的梵鸟猎人,直到陆种非法猎人被逮捕大半后,南若才公开任雀的身份。
难道这次也是相同情况,又或者说,这条鱼是南若从监管者高层手里抢下来的?
楚虞,相比于其他人鱼来说,额外嘴馋。
任雀思索着,掰了一半凤梨酥来吃,金黄果肉丝缕不断,还没等入口,楚虞就小心翼翼扭过头,继续他那盘命途多舛的糕点。
人鱼嗓子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叹和悲鸣,他用脸蛋贴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绝望地看着他宝贝了一上午都没敢吃的凤梨酥,像极了被抛弃的小媳妇。
“楚虞,想不想吃这个?”
任雀把自己看的美食绘本扔到地上,书页随掀起的气流翻滚,哗啦声响后,落在一张栩栩如生的图片上。
楚虞投去宁死不屈的眼神,上面大段文字犹如天书,但当他看见那张汽水和糕点的组合图时,代表快乐小鱼的尾巴尖轻轻摇晃起来。
浮世回廊东边有一艘只能容纳六位客人的大型乌篷船,船头如狐狸头,店家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狐狸精,走南闯北许久,最后定居在浮世回廊,经营着一家梅子甜水铺。
雪绵糯米做馅,文火熬梅子糖做盘底糖色,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配以冰沙梅子汽水,多次登顶浮世回廊第一值得吃的甜水榜单。
香味几乎要从图片中溢出来,楚虞眼睛直了,嘴唇一张,露出小半截尖锐的牙。
鲨鱼牙?
任雀眼睛尖,他略微直起身,突然道:“只要你听话,我就带你去吃,怎么样?”
楚虞吞下马上要漏出来的口水,凭借自己比豆腐渣还烂的听力,重重点了点头。
洛神府浮在洛海上,在后院外三海里有一个人工小岛,曾搭一处雅致的戏台子,现今已荒废多年。任雀带楚虞渡海上岸,森冷的海竹在蜿蜒小路两旁肆意生长,墨色竹茎和叶子宽大,密密麻麻累积在一起,将广阔天光层层封锁。
小路阴森,荒冢般的戏台与林叶掩映处露着一角,木门垮塌,三层四方台楼也缺了一角。砖瓦腐败,杂草丛生的地上透着潮湿气味,那里很静,也许是在海中央,连平时能听见的鸟叫也没有。
“楚虞,想吃梅子糕点吗?”
任雀立在萧瑟空旷的场内,转头用森然目光睨着楚虞。
小鱼跟在他身后,视线纯粹又带有水光,他郑重点头,时不时发出快乐的叫声。
任雀勾起唇,指向身后荒废的戏台子。
“好,你在那里等我,我给你一朵花,从你扯掉第一枚花瓣开始计算,等花瓣尽落,我就会带着糕点来找你。”
说着,他手里变出一朵蓝玫瑰。
楚虞仰头盯着任雀,那毫不遮掩的憧憬与信任让任雀一怔,小鱼叼着任雀手里的玫瑰花,唇在他指尖擦了一下。
在任雀的目光中,楚虞飞速跳过一丛丛荒败凄寒的杂草,那带着海水潮气与冷意的荒台年久失修,楚虞跳上去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衬得里头鬼气森森。
可那朵散着荧光的蓝玫瑰在楚虞唇间幽幽绽放,剔透而饱含期待的眸子如温柔绸缎,拂过花的茎叶。楚虞晃着尾巴,光华流转的色彩让浓黑色调下的戏台焕发生机,他认真地摘下一片花瓣,蓝色飞散的光点像森间萤火虫。
“呜!”
楚虞抬眼,软软地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任雀快去快回。
花瓣扯完后,你一定要带着我的糕点回来。
任雀的梵袍染着寒意,浮世回廊的夜晚悄然而至,被绯红火焰吞没的天际一望无边。耳边竹林喧嚣的声响已经远去,连同人鱼稚嫩直白的叫声,消散在流云之下。
洛神府的夜晚又要降温了,空气里有浓重的潮湿水汽,风向不对,恐怕暴雨将至。
任雀走进院子里,发觉梨花树上坐着一个窈窕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给他灵媒花?”
芸黄仍旧没有实体,连灵气都无比微弱的魂此刻却显出实质的不满,她蹙着眉,一瞬不瞬地望着进门的任雀。
任雀瞥了她一眼,没有责怪和恼怒,只是平静的冷淡——事不关己又毫不愧疚的冷淡。
“你给他的花,他到死也不可能把花瓣扯完。”这次,芸黄的声音里有了失望和愤怒。
那不是蓝玫瑰,而是灵媒花。
灵媒花,一种生长在幽灵森林的植物,在万妖沼泽中被奉为宝物,叶片消失后将回归天地尘埃,灵媒的花蕊收集故去的魂灵,重新生长为年幼的花瓣,以此代代相传。
任雀就没想去买梅子糕点,也没想过接楚虞回来。
“我只是惩罚他不守规矩。”
任雀踏进院子,连解释都不肯说明白。
“今天是他的生日!”芸黄扶着树干,愤怒地强调。
任雀垂下眸子,没回答这个问题。
生日又如何?他生日那天,南若还不是远赴边境,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如今一条鱼过生日,所有人就宠着护着,洗手做羹汤的、平时不发火的也对他怒目相向。
明明,只是一条来历不明的鱼而已。
主厅的门突然开了,任雀被打断那些张牙舞爪的怨念,抬眸定格在南若焦急的脸上。
银锁甲、红缨枪、腰间别着监管者令牌,枪尖寒芒洗练,她从台阶上跳下来,利索地绑起长发,走路带风。
“你去哪?”任雀一怔,连忙问道。
“森许县百里外的冰川发生震动,监管者传信有疑似霜凌之妖越过警戒线,我和尾生现在带人开赴战场,或许要很久才能回来。”南若歉然一笑,朝东房看了一眼,又道:
“我找了一圈没见楚虞,可惜今天不能陪他过生日了。”
南若手上套着一圈软甲,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倏尔又拍了拍任雀的肩膀。
“任雀,我给楚虞的礼物在羲嘉手里,她人在五竹塘,能替我去拿给楚虞吗?”
许是南若的态度过分坦荡,连任雀眸里的阴霾和嫌恶都能过滤,她露出漂亮的酒窝,收了手,背上长枪的利刃耀眼。
庄严古朴的宅子,洛神府的家旗高悬在梨花树最高的枝子上,海浪纹路奔涌,对污垢与恶意绝不隐藏。
南若回头,轻轻朝任雀眨了眨眼睛。
任雀正去五竹塘的路上,浮世回廊就下雨了。
雨点如瀑,从黑沉的天空倾泻而下,雷鸣电闪劈开厚重愁云,高耸的十二钟在一闪即逝的白光里矗立。街上无人,任雀撑伞往回走,手里提着一个防水袋子,悠闲的仿佛茶楼里听雨的公子。
整座城市都浸没在骤雨中,连呼吸进身体的空气都粘腻咸湿,干爽的梵袍印上绽开的水花。任雀压着眸子,不顾泥水沾身,只慢慢朝家走。
袋子里的东西不沉,随任雀走动还会发出古怪的声音,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或许打开就能知道……
任雀这么想着,眸子一抬,他已经站在一片池塘前。
连绵不绝的雨砸破平静的湖面,每一处都有愤怒的烙印,那些听天由命的浮萍左右摇摆,像小船一样颠簸在不大的池塘里。水是黑沉的,深不见底,连任雀自己的影子都映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