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尸体是这样的。不是麻木、平静，而是它一动不动，就能把周围人的心狠狠地揪起来，留下一个伤痛的痕迹。

　　她想了想入院之后无亲无友无人挂念的自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一具尸体了。

　　那天，复诊结束后，她的病例上被盖上了病愈的章，她被送出了荒楼，孤零零地，一个人向前走，一直走出了稻田，走进了森林。

　　“从此以后你就开始偷荒楼里的孩子吗？”尹深问她。

　　她已经很老了，即便面无表情也无法藏匿皱纹。

　　“是啊，我做出了白魂，放出去传说，让他们不敢靠近这片白魂居住的森林，我只偷荒楼里的孩子。因为他们在楼里根本就没办法活到长大成人。”

　　“偷来的孩子们都在哪里？”

　　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会照顾一段时间，然后送出镇子去，送到外面的福利院，他们会给这些孩子找一个新家。我没办法养他们，我只能把他们送走。”

　　尹深叹了口气，又问出那个问题：“被你带走的孩子，不会哭着找妈妈吗。”

　　他话音一落，屋里那个六岁的小男孩就哭起来，从哭声就知道是谁的孩子，呜呜咽咽地没个完。

　　“我是有罪的，”女人忽然说道：“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我固然没有权利决定孩子的归属，固然也会有一些妈妈会好好带他们的孩子，但是我……我太自私了，我剥夺了他们跟自己的妈妈在一起长大的权利，这些都是我的罪恶。”

　　一时间没有人讲话，她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很难辩驳。但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是没有办法去责备她什么的。

　　“你是荒楼里唯一一个出院的人，后来难道再没有人痊愈吗？”

　　而她闻言，笑了一下，说道：“楼里有很多健康的人，都是痊愈了的，可是他们出不来了。护士换了一批新的，然后——就没有人能出来了。”

　　尹深问道：“护士换了批新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里哭着的孩子，说道：“就是这孩子的母亲被送进去的时候。”

　　什么？！

　　所有人都惊诧到忘记了表情管理。

　　尹深追问：“他母亲……病例上分明说，她是最初住在酒店里的客人。”

　　女人又鄙夷一笑，说道：“病例是可以作假的呀。”

　　“你们说的那个姑娘，”女人想了想，说道：“她很漂亮，我只见过她一次，唯一的印象就是很漂亮，当时是个晚上，她被镇长……送进了医院里。”

　　“那你怎么知道她当时是健康的呢？”尹深问。

　　她说道：“我说了，医院里有很多人都被治愈了，我偶尔会去偷偷看望她们，聊聊天。可惜这么健康漂亮的一个人，进去之后，感染了最丑的一种病。”

　　她停住了，不想再说下去，便问道：“你们来找我，是为了把孩子给她送回去吗？”

　　尹深看了眼孩子，说道：“他已经六岁了，记事了，你即便把他送去福利院，他也会记得这里，以后说不定也还要回来的。况且，福利院里对于这种记事的小孩都不大愿意接收，因为领养人会很介意。”

　　“不会！你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尹深认真地说道：“如果我可以选择，我更愿意在我母亲身边长大。即便会过得很辛苦、即便会生病、即便没有自由，我还是想跟她生活在一起。因为我要了解她的困苦，等我有了能力，才能救她脱离苦海。”

　　“那你如果救不了她呢？”

　　尹深想了想，说道：“总要抗争一下看看的。”

第107章 罪恶荒楼（16）

　　从森林小屋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尹深拉着孩子走在后面，亮灯的房子里从窗户上探出来两颗小脑袋，尹深手里的小孩走得一步三回头，很舍不得的样子。

　　尹深没能说服那个女人。他甚至都没有说服自己。

　　当尹深说出“抗争一下看看”的时候，孩子从门后探出头来看他，他跟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对视上，顿时就心软了。

　　是啊，他自己会这样选择，并不代表每个孩子都想这样选择。从目前的环境来看，这些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离开小镇。

　　他犹豫了。

　　女人把孩子抱住，抬头拒绝了他们带走孩子的要求。这是她一辈子的原则和信念，自然没那么容易改变。

　　交涉停止，但是他们必须离开这个世界。岚花雪一个手刀落在女人的后颈上，她怔了一下，晕了过去。一直窝在墙角的狗见状狂吠起来，被牧承也抱在怀里安抚。

　　“抱歉了，”岚花雪垂着眼睛说道，又问李陵舟：“你确定我们把孩子送回去灯就会亮吧？”

　　李陵舟微微点头。

　　他们时间不多了，必须快速解决问题。而灯亮起之后，世界碎裂，这些人全部都可以得到解脱，这是岚花雪下手时最大的底气。

　　“最多就是再帮助心脏完成报仇。”李陵舟又说道。

　　镇长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害成了这样，如果心脏要找他报仇，自然也是无可厚非。

　　只是孩子懵懵懂懂，被带走时虽然害怕，但听到尹深说要带他去找妈妈便又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路上，尹深问李陵舟：“如果你是这个孩子，你会怎么选？”

　　李陵舟想都没想便说道：“我会——把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杀光。母亲也好、楼里其他人也好，都要重获自由。”

　　尹深嘴角动了动：“有点暴力啊。”

　　“我那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李陵舟道。

　　尹深恍然想着，自己确实对李陵舟小时候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的好奇心被勾引出来一些。但这个世界的时间太仓促，想再问，只能等待三个月后。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不舍。腾出另一只手来轻轻拉住了李陵舟，三个人的影子映在田垄上，像极了回家的一家三口。

　　荒楼里依旧一片寂静。

　　商量之后，他们打算偷溜进去几个人，把心脏带出来跟孩子汇合。

　　然而走进黑漆漆的荒楼，却发现心脏却不在她的病房里，那把锁已经彻底坏掉了，扔在一旁。

　　他们随后找遍了荒楼的所有角落，尹深找得满头大汗，仍旧找不到这个女人的踪迹。

　　不过他看到了病理室里没有记录的十层，十层宛如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墙上地上还有喷溅出来的破碎的内脏，但是没有人。或许这一层的病人，已经全部死亡了。

　　尹深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可怕的疾病，他想，幸好这里是心脏主导的第二世界，如果现实中有一栋楼，顶层住着埃博拉病人，那么被别说这一整座楼了，想必连整座小镇都将变成一片死城。

　　“她会去哪呢……”

　　众人汇合在荒楼楼下，全都喘着气。夜已经越来越深了，李陵舟看了看荒楼，忽然说道：“刚才有人遇见过护士吗？”

　　大家全都摇头。

　　李陵舟了然道：“我知道她在哪里了，我们去镇长家看看。说不定，报仇已经不需要我们帮忙了。”

　　——不知是哪一句话或者哪一件事给了这个女人勇气，或许冲破恐惧，同臆想症清醒一样，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尹深等人风驰电掣回到围栏外面，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李陵舟快步跑去，随即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听上去是阿妙的声音，尹深紧跟上去。

　　果然见阿妙跌在地上，而李陵舟抱着那个孩子，孩子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还有手指印……和鲜血。

　　“你要杀他？！”尹深愤怒地质问道。

　　阿妙还要装，瞬间眼里续满泪水：“不是……我以为……我以为它是外面跟来的小孩，我不知道……”

　　“别和她浪费时间了，”李陵舟冷冷地瞥她一眼，然后对胥阙说道：“绑上，看好了，灯亮也别让她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