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睁眼[无限]
Z1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关上窗户。
他坐直了点,看着虚拟画面中沙滩上留下的一个个小水洼:“这些就是梦域?”
Z1隐约理解了凌溯的意思:“所谓梦域,其实就是在最靠近现实的地方搁浅的梦……他们变得越来越多了,是因为潜意识的海洋正在涨潮。”
“非常贴切。”
凌溯点了点头:“在梦境发生异变的前三个月,探索到的内容就只有这么多……”
“等等。”催眠师愣了下,“梦境不是一共只异变了三个多月吗?”
Z1看了凌溯半晌,才收回视线,对催眠师解释道:“那是现实中的时间流,凌队说的是‘茧’的计时方式。”
在有关拓荒者的介绍中,曾经提到过,为了最大限度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来应对梦域变异,“茧”的内部基础时间流速和现实的比率被调整为了10:1。
而有些关键部门的时间流速则被调整得更慢,比如技术研发部门,目前已经被调整为了40:1。所以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以几乎不可能的超高效率开发出这么多的新功能。
现实世界的三个多月,在“茧”中至少已经过去了近三年的时间。
Z1已经开始对凌溯的身份产生了疑惑,但犹豫许久后,还是没有多问:“凌队,请继续说……后来又有新发现了吗?”
“对。”凌溯说道,“那时候对拓荒者的要求,就是走得越远越好……三个月后,走得最远的一批人在海的对面,也发现了一片海滩。”
那片海滩看起来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就像是回到了现实,以至于在最初的研究中,甚至还出现了“潜意识世界到底是不是个球”之类错误的讨论方向。
但没过多久,那批以为回到了现实的拓荒者就察觉到了异样。
虽然找不出任何明确的问题,但这里的一切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古怪。
忘在抽屉角落里的东西转天就会彻底不见,发下来的文件只要没被注意到,过不了多久字迹就会逐渐消失。办公室的配色明明是蓝加白,不经意的一瞬间,却又仿佛变成了黑色和金色……
直到有一天,他们惊恐地发现,平时最沉默、最不起眼,存在感最弱的那个同事,脸上的五官消失了。
同事自己对这件事毫无察觉,依然正常工作,正常上下班,只是面孔彻底变成了模糊的一片。
“‘那个世界’的原理,就有点像是一场发生在潜意识世界的海市蜃楼,所以我们也叫它蜃境。”
凌溯介绍道:“它由所有曾经存在过、有自我意识的个体的思维活动所构成……简单打个比方。”
凌溯示意桌上的杜松子酒:“你们觉得它是什么味道?”
“很古怪,应该加了不少香料,不太喜欢。”
“有种很特别的清香,很爽口,有点回甜。”
“辣。”
……
凌溯扬了下眉,看向跟进来凑热闹的小卷毛,揉了揉庄迭的脑袋:“什么时候喝的?”
“刚才。”凌溯的手术刀刃上沾了点酒,庄迭没忍住尝了尝,立刻失去了对酒的兴趣,“非常难喝,应该让无酒精鸡尾酒攻占所有酒馆。”
凌溯忍不住轻笑出来,深以为然地点头:“喝酒有害健康,很有道理。”
一边说着,他已经又调出了一杯不含酒精的石榴莫吉托,把两片翠绿的薄荷叶放上去做点缀,轻轻推到庄迭面前。
“在蜃境里,这杯酒会混合所有人对它的看法,每个品尝的人都能同时感受到。”
凌溯示意了下:“又古怪又爽口,又清香又甜又辣。”
催眠师想象了下那种口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催眠师迅速失去了对那个世界的兴趣,但出于专业本能,还是举一反三地理解了凌溯的意思:“每个人的认知,都是组成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如果有十个人喝过这杯酒,里面的九个人都觉得它苦,在那个世界,它就是百分之九十的苦味。”
“如果一个原本很不错的人,有一千个人因为某些错误的流言认为他是个自私的恶徒。在那个世界,他就是一千份‘自私’的认定和一份在这种情况下无比渺小的自我认知。”
“被忘记的东西会消失,因为它已经不在注意力的范围内了……被忘记的人和事也一样。”
“逐渐的,他们因为被彻底遗忘——连他们自己也忘了自己——而失去了在那个世界的载体,变成了一团游荡的黑影,只剩下‘情绪’本身。”
“那是一个彻底由认知决定的世界……良品可能会被堆积的‘劣质’误解变成真的垃圾,原本有缺陷的东西,也可能会因为被当做精品来珍惜,而真的弥补原本的缺憾。”
催眠师看向凌溯:“我懂了,这就是进去的人在最初那段时间里,反而不会察觉到异样的原因……”
凌溯给桌上的虚拟画面添了几个火柴人:“对,除非认知发生冲突。”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原本就是由自己的认知构成的——那其实是一种相当主观的看法,来源于自身的视角、性格、立场和所经历过的一切。
当我们看到原本就符合自己认知的部分时,任何人都很难产生“不对劲”的感觉,反而会觉得一切都变得舒服了很多。
只有当接触到完全相悖的认知,并且随着在“那个世界”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不舒服积累得越来越多,才会产生如鲠在喉的异常感,并开始怀疑自己所在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世界。
“说回‘茧’出的问题。”
凌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针对这种即将被封锁的漂流梦域,它的自动探索程序设定目标是‘寻找其中的出口’,是这样吗?”
“对。”Z1也跟着反应了过来,“这么说……它的确找到了出口。”
“这就是机器和人的区别了。”
催眠师忍不住感慨道:“在程序运算里面,可没办法把主观认知这一项都考虑进去……”
对于这些可能具有高危特性、又无法通过程序粉碎的濒死梦域,“茧”的行动逻辑是由程序决定的:将整个梦域完全数据化,通过海量的演算,找出通往出口的最短路径。
机器是绝对客观的,没有“认知”的概念,自然也无法区分出那个世界与他们所在的现实世界有什么不同。
“所以说,在睡着的梦中再次睡着,和在死亡的梦中遭遇死亡……真实的性质其实也是一致的。”
Z1看着桌面上的虚拟沙盘,涨潮的海水已经将留在沙滩上的水洼彻底淹没。
那些水洼没有消失,他们有的结成了剔透的浮冰,有的被污染后形成了暗流,有的裹挟着在沙滩上意外拾获的砂砾,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浮沉。
凌溯刚画出的火柴人迈着小短胳膊小短腿,从沙滩走进海中,转眼就被冻在了一片浮冰里。
“这就是濒死梦域——正常情况下,只要再从海里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就回到了现实。但如果发生了意外……”
凌溯用手帮它扇了扇风,让这片浮冰飘向海洋对面的世界。
随着浮冰最终触岸消融,火柴人也一并融化在了对面那片沙滩上,变成了几根黑色的小棍。
再自动拼凑在一起,抻抻胳膊蹬蹬腿跳起来时,火柴人已经到了对面的世界。
和“在梦中睡着”一样,它的本质同样是“从潜意识的海洋里上错了岸”,误入了对面的那个世界。
因为已经飘得太远,这片接纳它的沙滩,已经不是现实中真正会留下脚印的那一片了。
……
“可‘茧’只给出了一种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