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之承诺
我点着头悠悠说道:“身处大上海的叶梦诗和身处荒山孤寺的楚云相比,她们的生活环境无疑是天壤之别。九岁的楚云正是一个对世事将懂未懂的孩子。她的心灵之门刚刚对这个世界打开,她柔嫩的内心bào露出来,是那么地敏感,一点小小的刺激也会让她受到极深的伤害。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看到了叶梦诗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虽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人家却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并站在热闹繁华的上海街头,这一切对小楚云来说该是多大的诱惑?当她知道自己和那女孩的命运曾如此接近,但又在叶德开的一念之间发生了逆转。她会怎么想?她当然会不平衡。她会幻想:如果那天叶德开没有把她们姐妹俩换过来,那会怎样呢?”
吴警长接着我的话茬说:“那她就会变成叶梦诗,她会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站在热闹的都市街头。她会变成照片上那个笑得像蜜糖一样的女孩。”
“上周我去翠林庵拜访了慧清师太。师太告诉我:小楚云有一阵经常捧着叶梦诗的照片发呆。后来有一天,她很认真地对慧清说,她不是楚云,她是叶梦诗。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的病症已经埋下了根源。”
吴警长摇摇头,神色哀怜:“她这是在自己骗自己啊。”
“这叫久思成疾,正是jīng神分裂症最主要的病因。”我叹了口气,又道,“我在上海的时候,专门拜访了大医院的专家,对这怪病也多少有些理解了。我想我基本可以描述出她病qíng演化的过程。”
老头看着我,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我喝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然后开始讲述:“小楚云天天看着照片,幻想自己就是叶梦诗,这时间一长,她就有些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当她说出自己叫叶梦诗的时候,其实已是发病的前兆。明辛师太及时察觉,从此不让她再接触叶梦诗的照片——这个举动非常正确。小楚云当时所陷不深,病症也就没有再继续恶化。
不久之后明辛师太病故,小楚云被送回了峰安镇。慧清整理明辛的遗物,自然会把那张照片还给楚云——这便成了楚云病症恶化的导火索。不过,真正将楚云bī疯的还是她此后的悲惨生活。”
不用我细说,吴警长自然明白“悲惨生活”这四个字的含义。
因为身世的原因,楚云一回到峰安镇便被众人视为克父克母的扫把星。她先是跟着姥姥生活了一年,后来姥姥也病逝了,镇上人便愈发视她为不详的异类。在孤苦伶仃之际,幸亏孟婆子收养了她。孟婆子待楚云倒是全心全意,可一个老婆子自己尚且困顿,又怎能给那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两人也只是勉qiáng相依为命罢了。楚云便在这样的境地中艰难成长,她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就是长大后能嫁个好人家。后来凌沐风出现了,他娶走了楚云。这段婚姻曾让孟婆子倍感欣慰。可谁曾想那姓凌的却是个心怀叵测的虎láng之徒,楚云自进了凌府之后便饱受摧残,每日每时都如同在挣扎在无边的黑暗地狱。
“楚云的生活越悲惨,她对叶梦诗的生活就越向往。如果说楚云童年时代的幻想还只是出于小女孩的嫉妒心理,那当她成年之后,可就清楚地认识到了她们姐妹俩之间天差地别的人生命运。她只能去幻想叶梦诗的生活,幻想那天叶德开抱走的孩子是她自己。这种幻想成了她唯一的jīng神寄托,她靠幻想来麻醉自己,借以隔断现实世界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恐惧。于是她的病症也越来越深,最终分裂成两个完全独立的人格。当她再幻想自己是叶梦诗的时候,她便对此幻想深信不疑,甚至忘记了关于楚云的种种过往。就像jīng神病院的大夫所说:她已经成了两个人,居住在同一个身体里的两个人。”我一口气把这段分析说完,然后深深地喘息着。我的胸口隐隐有些发涩——那是楚云的悲惨命运给我带来的酸楚。
吴警长亦黯然不语,良久之后才道:“现在回想起来,楚云每次发病倒是有规律可循:和孟婆子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发病多在生活极端困苦之时;后来她嫁给了凌沐风,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但又时常常被打,打得狠了便会发病。”
我点头道:“这便是了。每当现实的生活把她bī得走投无路时,她便会逃避到幻想中的世界——那里是她唯一可去的避风港。”
老头叹道:“唉,一胞姐妹,出生的时候连身体都是连在一块的,后来过的日子差别竟这么大,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停了片刻他的思维却又一跳,问我:“对了。那个叶梦诗既然好端端的在上海,怎么又跑到峰安镇来,搞出这么一场乌龙会?”
我回答说:“楚云被凌沐风打落坠河的那天,叶梦诗恰好也在扬州城外溺了水。她被渔民救起后便失去了记忆。我想帮她找回身份,就凭着那个玉坠的线索来到了峰安。结果一到镇上就遭遇了凌沐风……再后来的事qíng你都知道了。”
老头唏嘘不已:“这也真是巧了。难道杜雨虹夫妇真是泉下有知,冥冥之中要把远走的女儿带回峰安?嘿,只是这一来可就吃了大苦头了。大家都把她当成了楚云,她越说自己不是,大家便越觉得她疯病发作,谁能想到她和楚云果真是两个人呢?”
“一般人当然想不到。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吴警长立刻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孟婆子!”
我点头赞同:“那天孟婆子去jīng神病院探望女孩。当她看到女孩佩带的玉坠之后,便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不是楚云……”
老头一拍大腿:“不错!孟婆子和楚云朝夕相处,当然知道那个玉坠并不在楚云身上。她还知道当年杜雨虹产下的其实是一对女婴——所以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的!”
“不过孟婆子凭那玉坠也只是心生怀疑,并不能确定女孩的身份。所以她才把我们全都赶出了病房——她要给那女孩验明真身。”
“这个……该怎么验?”吴警长努力回忆当时的qíng形,他记得孟婆子看到玉坠之后愣了很长时间,然后她便要求看那女孩屁股上的胎记,老头便凭此揣摩道:“难道这秘密就在女孩的屁股上?”
“不管是楚云还是叶梦诗,她们的屁股上都有一个大‘胎记’。那个‘胎记’就是判别她们身份的唯一标识。”
老头看着我说道:“那其实并不是什么胎记吧?而是她们手术分离之后留下的疤痕。”在得到我肯定的表示之后,他又皱眉寻思:“可那疤痕又能有什么区别?既然是从两人屁股中间切开的,那伤疤也应该一模一样才对。”
“伤疤的形状的确是一模一样,但位置却不同。”我略一停顿,然后暗示对方,“你要知道,当初那两个女婴只是半边屁股连在了一起……”
老头一听这话,已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她们俩背靠背,半边屁股相连,那一个女娃连着左半个屁股蛋,另一个女娃却连在了右半个屁股蛋。这一刀切开,留下的伤疤也是如此:一个人疤痕在左边,另一个人在右边——就像是照镜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