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
曾经,这位人造的神灵将所有能勾起他内心疮痍的东西从阿刻罗号藏起,V不愿看到已经被“治好”的同胞,拉法尔就把维生舱室牢牢锁住,V不想在任何地方触景生情,拉法尔就彻底改变舰船内的布局,让一切大变了样。
他们一起生活,一起用餐,一起在散步中观赏生态温室的如花四季,拉法尔让他予取予求,满足他所有期望,关怀备至,近乎完美,他做到一位神灵能对人类做到的全部。
所以,时隔千年,这艘只有两个人“活着”的阿刻罗号所上演的故事有区别吗?
V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跟当年一样没有长进。
他毫无负累地把负面情绪倾泻出去,伤害仍对他怀有信心的人,消磨他的信任。他非要把两个人都折磨得遍体鳞伤,像溺水者死死压住飘来的浮木都要探上水面呼吸一口,不在乎被他的恶意压倒的人是不是喘不过气。
首先,是指责。
现实中,熬过漫长的嗜睡期,V走向下一个极端,他无法入睡。已逝之人和因他的鲁莽天真而死去第二次的人化为白日梦般的幻觉成群结队出现在他眼前,他会忽然在走动中僵住身体,朝某个方向无头苍蝇一样逃走,他拼命甩开跟上来的拉法尔,把他也当作追逐自己的鬼魂,任何靠近,V都会因精神压力造成的过度呼吸而手脚麻木,直至重新变成独自一人才会有所好转。
V无法控制自己对拉法尔恶言相向。
“你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罢了。”看着注射器的探针刺入皮肤,减过剂量的药剂流入体内的这一刻是V如今少数的平静时刻,他冰雕般的面庞没有表情,话音却是森冷的。
“这里有个人需要帮助,你便做了,跟随手捡拾一片垃圾等同。治好我将成为你标榜自己的勋章,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项成就而已。”
拉法尔轻微地扯起嘴角,给V的胳膊贴上医用胶布,轻轻按摩附近的皮肤,不反驳也不辩解。
但无论他是否回话,V总有合适的理由继续指责。不辩驳就是承认,辩驳就是强词夺理,V把手臂抽出来,扯散拉法尔垂在颈边的发结,狠狠揪住他的头发,声音变高,语气加重:“你为什么没有阻止动乱!你在干什么?!”
冰冷的深海,噬人的沼泽,过去的漩涡,他又陷进去了。
——如果你能早些发现萨尔沃的打算,不听从他的话让分析机代替你巡检舰船,就不会有那次因权限未能移交而导致的调转航向和脆弱人类主导的惊天爆炸。
指责吧,指责别人,自己就会好过。
拉法尔因拉扯而稍稍向那个方向偏过脸,由着对方发泄。他面前的这双眼睛被困住了,深金色成为两汪永冻的寒潭,只把目光投进去就能被冻得只打寒噤。
拉法尔半跪在他身前,轻轻抚过他的眼帘。
他知道,这是被刻了千百条伤痕的一双眼睛。
他说:“是我的错。你要怎么惩罚我?”
头皮传来的拉扯感陡然消失,拉法尔见着V再一次慌不择路地逃走。这个男人内心,不同的想法在搏斗,他的理智知道易地而处下仿佛谁没有错处,又明白如果不把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承担苦楚的就是自己,他唾弃这样的自己。
拉法尔用隐形术跟在后面,依然寸步不离。
然后,是暴力。
千余年前那场崩溃来得突如其然,却又蓄谋已久。V砸开药品储藏室的门,不经分析机警告强行调用幻光液——阿刻罗号为数不多的药品生产线成为他得到情绪药剂的渠道,神代人类变着花样让自己在精神的世界里醉生梦死,V成为最后的“受益者”,混着酒精吃掉那些甜腻的药丸,香醇的药水,用注射器把自己的手臂扎得满是窟窿,在甲板抱着药瓶入睡。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逃避和欢愉,结局就是筑起精神耐受性的高墙,随着最猛烈的禁药都对他的头脑收效甚微,情绪缺失症伴随多种心理问题找了上来,连同他赊下的痛苦淹没了他。
他开始命令构造体给他配药。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吗,那就给我更厉害的药。
这一次神灵拒绝了,他在这场禁药的狂欢中被V锁在动力区,用自身核心的光铱补足阿刻罗号前行的能源,因为V故意不去呼唤星龙的到来,他根本不在乎船能开到哪儿。拉法尔的规劝只有来回来去的那几句话,他在保护这名人类的安全,让他免遭痛苦,可是V看出来了,这个构造体根本不懂人心,他只是在机械性地实现愿望,结果却把一切全都搞砸了。
V开始把愤怒诉诸暴力,砸毁眼前的一切,破坏所有经过他的魔像,踩着散落的零件,又打算一把火把生态温室烧光——他睡了几百年,舰船耗尽最后的食物储备,温室作物是他仅存的食粮。
这是会威胁V生命的举动,拉法尔终于出手阻止,灭尽肆无忌惮蔓延的火焰,把烧伤的男人救出火海。V在挣扎时折断了构造体的手臂,见对方叹着气,用治愈术把它恢复如常,他猛然发觉,不会打坏的东西就在眼前。
他悄悄握紧手中的拳头,四处确认可以得到的武器。
对最不该发泄的对象倾泻怒火,他变成过去自己无比厌恶的那种人。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活着承受非人的苦难,他该有些特权。
时间回到千年以后,拉法尔被V一口咬上手臂,第一个念头不是诧异、生气或者觉得疼,而是在想人造血跟组织液进入口中会不会对这个人有害。
他像等待注定会等来的症状,对V会出现暴力倾向毫不慌张,任由他咬。他可以动弹的那只手圈到对方后背,一下一下顺着,等V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压上来,拉法尔还稍微估算了力道,觉得问题不大。
减药治疗即将来到最后一个月,V冒头的凶性代表他的情绪正在用不太恰当的方式回归,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问题是怎样调节。
——反正也咬不坏,先这样吧。
拉法尔也不由得冒出不太恰当的念头,被身上的男人一路咬上肩膀,他藏了点小心思,没有恢复那些被咬出来的血印。
这显得他格外凄惨,制服皱皱巴巴,颈上的手痕产生大片淤青,撞向地面的后脑嗡嗡作响,这要是换个人——算了,别总想换个人会如何了,无论换谁,连最开始那一轮都扛不过。
拉法尔把自己当成无知无觉的沙包,趁着V清醒向他不经意露出一身的伤口,用这种跟人类一样狡诈的方式,被动唤起V另一种情绪,后悔。
轻而易举恢复的身体只会诱发更猛烈的施暴,那段时间他干脆舍弃治愈术,用最原始的办法拿绷带和医用胶布装点自己,在V对他挥拳头的时候“好声好气”说:“这个地方你上次砸过了,换换吧。”
造成的伤害是真的,不会受到伤害也同样是真的,他诱哄起这个人来得心应手,接吻的时候被打破的嘴角会流血,抚慰时,手上的伤口恰到好处露出来。拉法尔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把握一切,他身上每一处都不会像人类那样留下伤疤和罪证,这点小小的疼痛在他要治愈这个人的决心面前、微不足道。
他硬生生地将V从暴力倾向的泥潭里拉扯出来,帮他拾起零零碎碎、在脑海中被打碎千万次又拼补千万次的感情。
可是最后,正如过去无法粉碎,某些走到死胡同的心思还是会期望着……自我了结。
曾经,在某个模拟日光正好的午后,V在已经被构造体恢复一新的生态温室,把铳枪的枪管塞进了嘴里。
玻璃花房的外墙影影绰绰映出这个男人此刻的狼狈,他衣衫不整,头发乱成一团,红血丝布满双眼,那张俊朗的脸显得疲惫又憔悴。
即使拥有神代人类的优秀基因,也无法改变他目光的苍老,仿佛油尽灯枯。
紧咬住冰冷金属的下颚很快变得酸痛,他的眼睛也变得酸痛,V只好闭了闭眼,又撬开眼缝,瞟向脚边的便签。
那是他写下的遗言,字迹歪歪扭扭,他现在还能拿起笔就已经不容易。
上面写道:“别救我了,我不值得。”
这是给拉法尔,那个构造体留的。
留好遗言,准备好自我了结的工具,可扳机迟迟没有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