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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作者:[土]奥尔罕·帕慕克 时间:2022-12-24 19:35:07 标签:[土]奥尔罕·帕慕克

  “没有。”好一会儿后他冷冷地说。

  “没有什么?”侍卫队长问。

  我原以为崇高的大师会再三慎重,细察马匹的每一个部位,从鬃毛到马蹄。

  “那该死的画家没留下半蛛丝马迹。”奥斯曼大师,“从这些画中,我们分辨不出是谁画了栗色马。”

  我拿起他置于一旁的放大镜,观看马的鼻孔:大师说得没错。这三匹马的鼻孔,丝毫没有我姨父手抄本中那匹栗色马的特征。

  这时,我的注意力转向了等在门外的酷刑者,他们身旁放着一副我猜不出用途刑具。正当我试图从半掩的门缝观察他们时,看见一个人像被邪灵附身般匆忙倒退疾走,躲进了一棵树后面。

  就在这一刻,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铅灰的清晨,至高的苏丹陛下,世界的根基,进入了房里。

  奥斯曼大立刻向他坦陈,自己无法从这些图画中找出任何线索。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向苏丹陛下介绍了这些华美绘画中的马匹:这一匹扬蹄的动作、那一匹的典雅姿态,以及第三幅,符合古书中的尊贵与傲气。同时,他推测出了哪一位艺术家画了哪一幅图,而挨家挨户拜访三位画师的僮仆,也证实了奥斯曼大师的判断。

  “皇上,一点别惊讶,我了解自己的画师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背。”大师说,“令我困惑的是,一位我如己手背般了解的画师,怎么可能留下一个完全陌生的记号。因为就算是细密画师的瑕疵,也必有其来源。”

  “你的意思是?”苏丹陛下说。

  “至高无上、昌盛繁荣的苏丹陛下,世界的庇护,依我看,这个隐匿的签名,很明显在这匹栗色马的鼻孔中,绝不仅仅是一位画家无意义的荒谬错误,而是一个记号,其根源可追溯至年代久远的其他图画、技法、风格或甚至其他马匹。若能准许我们进入您的皇家宝库,翻阅深锁于各个地窖、铁箱和橱柜中的历代图书,检视其华美的书页,或许能指认出眼前这个错误究竟属于何种技法。届时,我们将能依此查明它出于三位细密画家何人之手。”

  “你想进我的宝库?”苏丹惊奇地说。

  “是的。”我的大师说。

  这个请求之放肆大胆,几乎等于要求进入后宫一样。此刻,我才明白,后宫与皇家宝库不仅是苏丹陛下皇室花园中两处最美丽的场所,同时也占据了苏丹陛下心中两个最珍爱的位置。

  我试着从苏丹陛下俊美的脸庞看出他的反应,这时我已经不再害怕正视他的脸。但他却起身离开了。他被触怒了吗?我们,甚至全体细密画家们,会为我大师的无礼而受罚吗?

  望着面前的三匹马,我想像着自己将被处决,没有机会再见谢库瑞一面,甚至还没能够与她同床,就这么抱憾而死。尽管它们美丽的形体近在咫尺,但此刻,这些华美的马匹却似乎来自遥远的国度。

  在这段恐怖的寂静中,我彻底了解了,若一个孩童从小被带入深宫内院成长生活,他必须终其一生侍奉苏丹陛下,甚至为他而死。同理,身为一个细密画家,则意味着终生侍奉真主,并且为了的美,死不足惜。

  好一会儿之后,财务大臣的手下带我们走向中门时,死亡盘踞在了我的心头,那就是死亡的寂静。不过,当我们通过无数帕夏在此接受决的大门时,守卫却对我们视而不见。昨天还令我目眩神迷,以为是天堂的议会广场、高塔和孔雀,如今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因为我明白了,我们将被带更深处,带往苏丹陛下私密世界的核心:安德伦禁宫。

  我们穿越连大臣们也不能不经允许就进入的扇扇大门。像个闯入神话故事的孩子,我的眼睛始终望着地上,以免撞见出现在面前的珍奇异兽。我甚至不敢瞧一眼苏丹接见宾客的殿阁。不过,我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后宫的墙壁、旁边一棵再普通不过梧桐树和一个身着闪亮蓝丝绸长袍的高大男人。我们穿过一道道擎天廊柱最后停在了一扇矗立的大门前,边框雕饰着华丽钟乳石图案的门扉,比其的门还要宏伟壮丽。入口处站着几位身穿光亮长袍的宝库司役;其中一人正弯下腰开锁。

  财务大臣直视着我们的眼睛说:“你们荣幸备至,崇高苏丹陛下准许你们进入安德伦宫的宝库。在那儿,你们将查阅无人见过的书籍,审视不可思议的黄金图画,而你们也将如猎人般,追踪凶手的足迹。苏丹陛下咐我提醒你们,在星期四正午之前,亲爱的奥斯曼大师有三天的时——其中一天已经结束了——来找出细密画家中的罪犯。若是失败,案件将转交皇家侍卫队长负责,动用刑讯解决。”

  首先,他们拿下挂锁外的布套,锁孔用蜡密封着,以防有人未获许可私自开启。宝库门房与两位司役证实封蜡完好无损后,点头示意。接着毁损封蜡,插入钥匙,在一阵打破沉寂的当啷声响中,门锁打开了。奥斯曼大师的脸色陡然转为灰白。当其中一扇厚重、华美的木制双门被推开后,一道幽暗的光线,仿佛远古时代的残骸,落在了他的脸上。

  “苏丹陛下要书记官和财产清查秘书等不必要的人进入。”财务大臣说,“由于皇家图书长过世之后,没有人代替他的职位管理书籍,因此,苏丹陛下命令由杰兹米老爷一人随侍你们入内。”

  杰兹米老爷是个目光犀利明亮的侏儒,看起来至少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头饰像一面船帆,甚至比本人还奇怪。

  “杰兹米老爷对宝库内部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他比谁都清楚各种书本的位置。”

  年老的侏儒对这样的赞美并没有显露出半点骄傲。他的目光扫过附着银制支架的暖炉、握把镶嵌珍珠母贝的夜壶,以及皇室僮仆手里的油灯和烛台。

  财务大臣宣布等我们入殿后大门将再次锁上,并用雅勿兹·苏丹·赛里姆有七十年历史的图章再度封印;傍晚,晚祷过后,在随行宝库司役众人的见证下,封印将再次被开启;除此之外,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不要让任何物品“意外地”落入我们的衣服、口袋腰带:离开前我们将接受从头到脚的彻底搜身。

  我们经过左右两排列队而立的司役,进入了殿堂。室内寒冷如冰。身后的门一关上,我们便陷入了黑暗中。一股混合着霉旧、灰尘及潮湿的气味灌入我的鼻腔。散在各处的零乱物品、箱笼、盔甲等全部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堆了好几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目睹了一场混乱的大战。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洒满整个空的奇异光线,它从高窗上的厚木板间透隙而入,渗过沿着高墙而上的楼梯扶手,穿过二楼木头走道的栏杆。墙壁上点缀着各种颜色的绒毯、挂毡和绣帏,房间也因此而被映成了红色。怀着崇敬的心情,我思索着,这里的所有财富,不知是打了多少仗、洒了多少血、劫掠了多少城市及宝库才累积起来的。

  “害吗?”年老的侏儒问,替我说出了心中的感觉,“每个人头一次进来都会害。到了夜里,这些东西的魂魄会低声耳语。”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吞没这满室珍宝的一片寂静。我们听见身后传来了门外上锁封蜡的喀哒声,敬畏地环顾四周,没有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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