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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作者:[土]奥尔罕·帕慕克 时间:2022-12-24 19:35:07 标签:[土]奥尔罕·帕慕克

  我们就这样呆了许久,面前散布着敞开的书页。我滔滔不绝的赞美他的自负自怜似乎弄得我们精疲力竭,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稍事休息。渐渐地,我们都感到了有些尴尬。

  “那侏儒跑哪儿去了?”他又问了一遍。

  我确信狡猾的侏儒正躲在某个暗处观察我们。我转动肩膀,装出左顾盼地寻找他样子,但眼仍牢牢地盯着奥斯曼大师的眼睛。他是真的瞎了吗?或者只是努力想说服全世界,包括他自己,他真的瞎了?我曾听说设拉子有一些天分不足能力不够的年迈大师,老年后佯装失明,借以激起人们的尊敬,避免别人提及他们的失败

  “我真想死在这里。”他说。

  “我亲爱的大师,我伟大的阁下,”我奉承他,“当今的世风,重视的不是绘的内容,而是它能带来的金钱;推崇的不是前辈大师,而是模仿法兰克风格的画家。身处于这样的时代,您会有如此想法,我完全理解,更感到热泪盈眶。然而,您也有责任保护您的细密画师们不受敌人的迫害。请告诉我,透过‘侍女法’,您得出了什么论?那匹马是哪一位细密画家画的?”

  “橄榄。”

  他回答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甚至都没有感到惊讶。

  他沉默了一会。

  “但我也同样肯定,橄榄并没有谋杀你的姨父或不幸的高雅先生。”他平静地说,“我之所以相信那匹马是橄榄的作品,是因为他最服膺前辈大师,最熟知赫拉特的传统与风格,而且他的学家世可以溯源至撒马尔罕。我知道你不会问我:‘为什么在橄榄过去多年的画作中,我们都没有发现同样的裂鼻马?’我先前已经解释过,因为有时候种技巧——飞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会被保存在记忆中,世代相传,从大师传给学徒。但艺术家不见得会在画中采用这个技巧,因为他将受到各种影响,像是某位脾气暴躁、态度严厉的大师,某间画坊的特殊品味,或是某位苏丹的个人喜好。因此,这匹马,是亲爱的橄榄年幼时直接师承波斯大师,并且从来不曾遗忘的形象。它之所以碰巧出现在姨父的书中,是安拉为我设下的一个残酷诡计难道我们模仿赫拉特前辈大师模仿得还不够吗?对土库曼的细密画家而言,一想到美丽的女子,就一定要有中国人的容貌特征;同样地,对我们而言,提起绘制精良的图画,我们不也只会想到赫拉特的经典杰作吗?我们全都是赫拉特忠心耿耿的仰慕者。所有伟大的艺术,都孕育自毕萨德影下赫拉特,而这样的赫拉特,则是根基于蒙古骑士与中国人。紧随赫拉特传奇大师脚步的橄榄,有什么理由要谋杀比他跟得更紧、甚至是盲目崇拜古典风格的高雅先生呢?”

  “那么是谁?”我说,“是蝴蝶吗?”

  “鹳鸟!”他说,“心底深处这么告诉我,因为我深知他的贪婪与愤世嫉俗。听着,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当可怜的高雅先生替你的姨父镀金,发现姨父愚蠢而拙劣地模仿法兰克技法,开始相信这项工作可能很危险。一方面,他笨到听信了愚蠢的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胡说八道——很遗憾,尽管镀金师比画师更接近真主,但他们实在又笨又无趣——而另一方面,他明白你的傻瓜姨父正在编辑的书,是苏丹的重要计划。两者的矛盾,使得恐惧与疑虑在他内心冲击不定。他究竟该相信他的苏丹,还是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倘若是从前,这不幸的孩子——我了解他就如自己的手背——一定会来找我,向我吐露啃噬自己良心的两难困境。然而,就连呆头鹅的他也非常清楚,替的姨父镀金、模拟法兰克人这些行为,等于背叛了我和画坊。因此,他只好寻求另外一个人。他向狡诈且野心勃勃的鹳鸟吐露了心中的秘密,结果犯了一个错:由于他很仰鹳鸟的才华,竟错误地让自己臣服于鹳鸟的智慧和道德观之下。我曾见过很多次鹳鸟利用高雅先生对他的钦慕之情,任意摆布这位可怜的镀金师。结果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争执,导致高雅先生死在了鹳鸟之手。因为高雅先生在此之前就已向艾尔祖鲁姆教徒们透露了心中的恐惧,于是基于复仇雪恨的冲动及展示力量的目的,他们出手杀死了你那崇拜法兰克风格的姨父,认为他是害死他们同胞的罪魁祸首。我不敢说自己绝无幸灾乐祸的心态。多年前,你的姨父哄骗苏丹陛下,找来一位威尼斯画家,名叫塞巴斯提亚诺,命令他以法兰克风格为皇上画了一肖像,把陛下当成了异教国王。如此尚不满足,为了羞辱我的尊严,他派人把这幅可耻的肖像送来给我,要我依此复制。基于对苏丹陛下的惊畏,我不得羞耻万分地用异教徒的技法复制了这幅画。若不曾被迫做了那件事,今天或许我还能为你的姨父哀悼,并且积极找出杀死他的败类。然而,我关心的不是你的姨父,而是我的画坊。我的细密画师——我爱他们胜过自己的儿子,呵护溺爱,训练了他们整整二十五年——由于你姨父的缘故,他们不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整个艺术统。他们热切地模仿法兰克大师,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苏丹陛下的旨意’。这群寡廉鲜耻的画师,每一个都应该押去接受拷打折磨?如果我们,细密画家群体,都明了首要服从的是自己的才华和艺术,而非提供我们金钱和工作的苏丹陛下,那么我们早就得以进入天堂之门了。现在,我想要独自看这本书。”

  奥斯曼大师说出了这段最后的声明,像是一位绝望而虚弱的帕夏,因为战败即将面临斩首,行刑前吐露心中最后的遗志。他打开杰兹米老爷摆在他面前的书册,开始用斥责的声音命令侏儒替他翻到他想要看的一页。严峻的指控语气,让他霎时又变回了全画坊都熟悉的画坊总监。

  我远远地退到了一个角落,挤在珍珠镶绣的头枪托以珠宝镶嵌而子弹已生锈的火枪和大小橱柜之间,从那里观察着奥斯曼大师。不停啮噬我的疑惑此时已蔓延至全身上下:我来越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奥斯曼大师精心安排手下,谋杀了可怜的高雅先生,及,接着谋杀了我的姨父,目的就为了要中止苏丹陛下这本书籍的编纂,为此我痛斥自己刚才居然对他产生了敬畏之感。但另一方面,望着他此时全心投入面前的图画,不管失明还是半失明,带着满脸的皱纹认真检视它,我忍不住对这伟大的大师怀抱深深的敬意。我逐渐领悟到了一个事实,为了保存旧有的风格及细密画坊的体制,为了摆脱姨父的书,为了再一次成为苏丹的惟一宠幸,他将不惜放弃任何一位细密画大师,包括我在内,把我们交付给皇家侍卫队的行刑官。努力地运用我的想像力来甩掉过去两天来对他产生的敬爱。

  但许久之后,我依然理不出半点头绪。为了平抚心里激荡不止的恶魔,转移脑中犹豫不决的邪灵,我从箱笼里随便抽出几本书卷,漫无目标地翻看了一会儿彩绘的书页。

  有多少男男女女把手指放在了嘴里!两百多年来,从撒马尔罕到巴格达,每一间画坊都用这个动作表示惊讶:英雄凯伊胡斯莱夫被敌人围堵在河边后,靠着自己的黑战驹与安拉之助,安全横越了汹涌的阿姆河,这时,当初拒绝以木筏载他渡河的可恶船夫们,全都吃惊地把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胡莱夫第一次看见美人席琳时,她正沐浴在一度波光粼粼而如今银箔已斑驳褪色的湖水里,雪白的肌肤映着月光,他惊诧得拿不开嘴的指头。我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端详后宫的绝色佳丽,她们躲在半掩的宫殿门后,站在遥不可及的塔楼窗口,隔着帘幕往外窥探,每个人都用手指堵住了嘴巴。败给波斯军队而失去王位的帖扎夫准备逃离战场时,他的后宫宠妃,绝世美女艾丝琵奴,站在宫殿窗口震惊而凄怆地望着他,手指放在嘴里,用眼神乞求他不要遗弃她,不要把她留给敌军摆布。当约瑟夫因为祖莱哈的强奸诬告被捕下狱时,她站在窗边观望,一只手指放进了迷人的小口,显现出她的奸邪与肉欲,而非慌乱迷惑。一对仿佛出自情诗场景、快乐但面色忧愁的爱侣,在一座恍若天堂的花园谈情说爱、纵情美酒,然而此时却有一个阴险的婢女在一旁偷窥他们,妒地把手指放入了殷红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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