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被喝破真身,华佗在网中神色大变,菲菲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是在掠阵,直冲上来,她的手一离腰,我就看到她拿出一条极长的链子,从质地看是青铜镀金,链上有突出的尖刺,刺上泛出惨淡的绿色,显然有毒,而链子的底端铸着一个小小的球——居然是水晶质地。
我平时视力其实没有这么好,情急之下,偏生看得特别清楚。她从我身边冲过去,速度不算快,大约是一边冲一边在计算攻击的角度或方式,我看到华佗将手指放在嘴边,老施努力和另四个人拔河,谁将那网控制在手里,谁就有多一口气。
这时候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人抓到华佗。
否则他身上全部的血,一定会被人放光光,或者干脆被弄成一个活的血液药物生产单位,下辈子都生活在笼子里,静脉上插一根导管。
鼓起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和力气,我一跃而上,狙击。
我抱住了菲菲,随后菲菲的肘就准确命中我的腹部,我全体内脏吃一大惊,在原地跳了几跳,发起晕来,根据我的医学常识,肝脏和好几条不争气的大血管都爆掉了。
爆就爆吧,千里送君终有别日,你们跟着我也辛苦,下回当原子的时候,记得选个有出息的人去组合。
一边这样默念,我双臂半点没放松,舍得一身剐,拉得皇帝下马,菲菲一拳一拳打我不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嘴角不停喷血出去,洒下来又糊了我的眼睛,稍一长时间就干了,粘乎乎一层带腥的硬壳,我呸呸吐着,渐渐牙关都松了,手臂挣扎着箍紧,身体往下坠,意识在剧烈到麻木的疼痛里次第消失,最后念头是尽管徒劳无用。
上天作证我是一个怎样没用的人,从不上进,也不知何为争取,但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是眼前那些怪物给的,他们对我是好的,拼了命不要,我也不能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毁灭。
那所有往昔情景当时不知,下一回是否已经他世。
勉强睁开眼,我先看到菲菲的脸,她狂怒涨红的脸,不过好象没在打我了,只是看着我,大概打一个准死人,手感不大好吧,吃力地把头转一转,我去看包围圈,猎人和非人还在僵持,除了施瓦辛格之外,其他人也拉住了网线,刀锋不断刺穿他们的肌体,但没有人放松,华佗跟只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滴血认亲——对不起,说错了,滴血治伤。我看他走路发飘,估计也耗得差不多了。
兄弟,真对不起,早知道有今天,我应该多读一个武器博士学位,发明出全世界最强的武器,谁都不知道,就藏你家床底下。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读过武器博士,但是我读过药物学博士学位。
而我的毕业成果,是大规模令人丧失进攻能力而不危及生命的生化制剂。
那种制剂的配方给了美国海军,我不问世事,也不知道他们用了没有,而当时做实验制作出来的一些样品,我并没有全部丢掉。
最少还有一瓶,藏在我家厨房的橱柜里。
双手一松,我从菲菲背上JIU地一声落在地上,手脚并用,跟只狗一样飞速向公寓里爬,鲒森老远看到,叫道:“菲菲,他干什么。”
菲菲对自己的击打能力应该是很有信心的,淡然答:“吓破了胆吧。不用管他,他已经完蛋了。”鲒森信以为然,下令:“你到对面顶端方位,这些非人都不是战斗型,等神演鲜血耗尽,我们争取抓到所有活口。”说着便狂笑起来:“个个都可以卖个大价钱啊。”所有人都应和着笑起来。
我听得心碎,回头看菲菲大步上前,手里锁链挥舞,闪耀择人而噬的寒光,而更可怕的是她眼里贪婪狂热的神色,仿佛从那些非人身上,发现了铺满整个世界的鲜花或黄金。
管不了那么多,我一路狂爬上三楼,爬着爬着还和自己的骨头聊天,中心意思是,各位好逸恶劳至今,对社会民生也没什么贡献,等我眼一闭,人家愿不愿意拿你们去当标本,还是未知数,不如趁现在雄起一把,让粉碎性创伤来得更猛烈些吧——苦口婆心,苦心孤诣,不过是叫他们多撑我十分钟。
以秒计算自己内脏失血的大限,我成功来到了厨房,恩恩啊啊忍着巨痛举高双手,打开橱柜,一眼看到那个陈旧的宝蓝色金属密封瓶,藏在许多种辣椒酱后,表现出一种大隐隐于垃圾堆的声色不动。
曾经价值数百万美金的生化武器制剂,配方出入于挽救生命与解决生命之间,没有副作用,不会引发后遗症,每一个分子式都善良正直。
我没有因为它而发财,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拿去卖,无论是NASA还是伊拉克,问我要的人,倘若愿意拿去便拿去罢了,兵不血刃,不是战争的最好结果么。但是他们拿去的唯一目的,似乎只是收藏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颤抖着手摸到了这个瓶子,确认它没有泄漏,并且还在有效使用期内,掉头冲到门口,随之改变了主意——我的身体已经全盘崩溃,绝不可能承受下三层楼之重,等我滚到公寓门口,估计小二他们业已全体完蛋了。
因此我用了一个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把生化制剂送到战场。
跳楼。
三楼到地,须臾即抵,重力加速度亘古长存,绝不因你伤及筋骨而左右,最为公平。翻出阳台前我已经将生化制剂两重拉环打开,上面沾染许多我吐的血迹,希望它不会因这个而罢工,按下喷头,一开始咝咝作响,太平无事,很快就有蓝色烟雾蜿蜒而出,凝滞在喷嘴周围,我简直可以看到它们从容渗透氧和氢的英勇姿态,风把带有这制剂的空气带到一切地方,沾染肌肤,进入口鼻,融会血液,任何流通渠道我们都不拒绝,誓要把人放倒在地,软成一团。
带着这美好的期望,我爬过阳台栏杆,手一松,整个人落下。
风声呼呼刮过耳边,大地迎面而来,神经停滞,血液凝结,死神拍马前来,近在咫尺。但它都算合时宜,让我有余地看到生化制剂速度更快,已经发挥作用,菲菲从奋力攻击的状态中猝然倒地,那姿态曼妙无方,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在面孔距离地面大约一米,每一粒灰尘都大如车轮的地方,我最后的念头是对自己说:“哥们,好样的。”
身躯跌落,犹如败絮,器官们喧哗惊叫叹息,之后齐齐静默。
最后的时光,原来就沉溺于静默。
我直直看头顶的天空,大脑像勤快的夜班工人,在次第关闭一切功能区,我终于不再关心人或非人,只是眼前浮现一片玫瑰园,饱满的花儿,舒展寂寞芳姿,在人迹罕到之处,燃烧,凋零,轮回不绝。
那是在保加利亚。一生中见过最美,最浓丽的景色。被埋藏,冲淡,遗忘。
直到死亡前来,唤醒三两绚烂片段,伴随我安然进入永夜。
真是仁慈。
死透之前,我想,这真是仁慈。
人一生,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在努力解答三个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