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莫兰系列
我那时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原来叫林君寿。据说他也是个演员,同时更是个风流浪子,在跟我奶奶在一起之前,他已经有过无数女友。后来,他抛弃了前妻跟我奶奶结婚,但结婚没几年,他又丢下奶奶跟一个女医结成了夫妻。再后来,他跟那个女医生离婚,又跟另一个工会女干部结了婚。
我听我妈说,他比我奶奶大18岁,已经作古。谁也搞不清,他临死之前,是哪个女人陪伴在他床边,可是,我奶奶自35岁那年与他离婚后,就再也没结过婚,也没有结交过别的男人。每年爷爷的忌日,她还会让我爸送她去墓地祭拜。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虽然奶奶跟我谈的更多的是麻将经和餐桌上的饭菜——“我一看见他什么都打,就知道他是要作风向,我手里有个白皮,就是不打,闷死也不让他碰……”——可我想,平时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想的更多的可能还是我那风流的爷爷。
我爸在长相和生活态度上都跟我奶奶很像。他也喜欢搓麻将,颇注重仪表,在饮食方面也颇为讲究。他几乎每天早上都吃面包黄油加咖啡,而且,咖啡还必须是现煮的。我每天早上都是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中醒来的,等我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时,总是看见他坐在我们家客厅里那张老旧的木头桌子前,一边往面包上优雅地抹黄油,一边跟我妈聊天。他看见我时,还总会像外国人那样笑着跟我打招呼:“Hi!”
“Hi!”我回应他。
当我看见他时,他总是已经打扮停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即使有时候颇为凌乱,那也是他故意在营造什么“沧桑”的效果。他总是穿着亮得发白的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奶奶留给他的欧米伽表在袖口底下闪过一道银光。毫无疑问,我42岁的老爸一定是整个文化宫最帅的员工,也是我们那条街最潇洒的男人。
可是,我妈与他正好相反。
我从没见她好好打扮过自己。别说化妆和护肤,她甚至没好好梳理过她的头发。她也从未给自己买过一件超过100块的衣服,包括大衣在内。
我想这可能跟她的出身有关。我妈出生于一个赤贫家庭。
我的外婆和外公都是拾荒者,长年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以捡垃圾为生。在十年时间里,他们在垃圾桶里共捡了四个孩子,他们便是我妈和我的三个舅舅。除了我妈,三个舅舅都有不同程度的残废,据我所知,我外公外婆的后半生一直在拼死拼活地赚钱,想治好三个养子的病,然而,我的舅舅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
我只见过他们中的一个,就是我的三舅。他有一双非常清澈的蓝眼睛,只可惜它们永远无法让他看见周围的世界。他总是拿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一个人听,随后偷偷地笑。有一天,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听收音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你妈来给我送饭,她每天都这时候来。我知道她来了,可是那天,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有另一个人在,因为两个人跟一个人是不一样的,连呼吸都不一样。我问你妈,是不是有人来了。她不说话,可我知道他在那里。我还,还闻到一股烟味……味道很浓……我问你妈,谁来了,是谁……你妈就是不回答……我想她一定在哭……但她一直忍着……后来这个人走了……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你妈才跟我说话……她说,她马上就要有工作了,那样她就能挣很多钱……她还说,她永远都不会结婚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不过五六岁,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在这之前,我从没看到过一个男人哭,更别说瞎子了。我觉得从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流下的泪水几乎可以汇成小河把我淹没。我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什么,但我能约略感受到他当时受到的心灵冲击,无异于亲眼看见一座大厦在他面前倒塌。而每当我想到他睁着一双瞎眼,在黑暗中挣扎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的那种心情时,总会觉得无比心酸。
他是在我八岁那年自杀的。那一年,他被查出患上了无法治愈的肝炎。本来我妈已经替他报名参加了一个盲人按摩员的培训班,可因为体检不合格,他被取消了资格。在得到这个坏消息后的第二天,他便在公园投河自尽了。有人告诉我妈,他在自尽前,曾向公园里的游客打听河在哪里,有个好心人亲自将他带到了河边。我三舅笑着跟人家聊了会儿天,然而那人走后,他便跳了河。警察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两个称砣,那是我外公用来称垃圾的。我想他那时是下了决心要去死的。他没有留下遗书,只是把外公外婆给他的零花钱——大概是三块钱吧——和他的半导体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枕头上。他死后没多久,外公外婆也因为太伤心相继得病去世。那一年,我一下子失去了三个亲人。
后来我知道,其实舅舅说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时我妈大概还不满二十岁,正待业在家。据说,她那段时间非常彷徨,总想快点找份像样的工作,好早点摆脱“吃闲饭”的尴尬状态。可惜她资质不高,成绩一向不好,又不认识熟人,所以找来找去也只是找了些零活,我知道她拆过线头也糊过纸盒。
不过,从舅舅的叙述中,我知道,我妈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便真的找到了工作,她成了一家国营商店的店员。而现在,她是一家国营大商场的楼面经理。对于像她这样的初中毕业生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成功了。
可是,照我奶奶的说法,无论我妈现在是什么职位,她永远摆脱不了出身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奶奶曾经偷偷在我耳边说我妈的坏话,说她最大的缺点不是不擅长家务,而是喜欢打小报告。
“你妈最喜欢偷偷记录别人的言行,然后报告领导了。这当然能帮她在单位里获得领导的赏识,可她的同事都讨厌她。”奶奶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是她的同事,我不会跟她说一句话。”我想,我跟奶奶的想法相同。
奶奶告诉我,我妈过去因为这个坏习惯,还曾经闯过祸。
“那个女人平时总受老公的虐待,一次大概是忍无可忍吧,她用菜刀砍死了那个男人。砍完后,她就逃走了。有天晚上,逃在外面的她偷偷跑回来看女儿,也是她倒霉,偏偏在进弄堂的时候碰见了你妈。你妈他们家就住在弄堂口的一个棚屋里,她认识那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换作我,我一定就当没看见,可你妈却偷偷跟着那个女人回了家,等她确定就是那个杀夫犯后,就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很快就到了,那女人想跳楼逃跑,可慌乱之中踩了个空,结果,她就这么摔死在底楼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我觉得那户人家也很倒霉,没来由院子里多了个死人!——这事对你妈来说,当然没什么影响,有没有钞票奖励我不知道,但听说后来居委的人在弄堂口贴了一张大字报表扬她举报有功。那个年代反正什么怪事都有。对,站在法律的角度,她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假如我们国家真的有所谓的法律的话——但是站在人的角度,我觉得这件事只能说明她是个垃圾。”奶奶每每提到这件事,语气中总是充满了轻蔑,并且措辞激烈,好像随时会将老妈逐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