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
8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阴曹地府怎么会有光呢?她分明看见,面前的土墙上有一片裁剪得窄窄的白色,还会像水波一般轻轻摆动。
原来是月光。
裴玄静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这片皎洁的月光。它的形状多么像纯勾,就连摸上去的感觉也很相似,清冽中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冰冷彻骨却又使人流连。她记得聂隐娘曾经说过,纯勾不沾滴血,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背负多少血债,刀身上永远闪耀最清白的寒光,就如月色一般纯洁无瑕,故曰“纯”。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亲口告诉长吉,自己是多么喜爱他赠予的这件信物。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件凶器,却拥有世间最美丽而高贵的名字。长吉的诗不也如此吗?用最迤逦的词句描摹最凄惨的命运。他将最丰盛的才华献给了游荡在黑夜中的鬼魂。纯勾,就是那道劈开永恒之夜的月光。
她不知自己现在被关在何处,像是一间全封闭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片月色,从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孔洞照进来的。那应该是一扇给犯人通气用的天窗,覆在上面的木栅缺了一长条,月光便乘隙而入了。
在这片清光之上,她看见了那几句诗——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裴玄静微笑起来,还是长吉,用一首诗便道出了她的归宿。躺在海底,仰望着天光透过水面,不正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曾经困惑过,为什么长吉将自己描述为沉默千年的仙女,原来他那双诗人的慧眼早就穿透时光,跨越生死,看到了今天!啊,她是多么欢喜,终于可以像长吉所期望的那样,隔着镜花水月观看人世,从此再无一言。
忽然,土墙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掉了一大半。裴玄静有些着急,撑起身想回头看一看,疼痛瞬间爆发了。麻木已久的身体骤然清醒过来,从头顶到胸口再到脚尖,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满嘴咸腥难忍,她“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溅到土墙上,那片月光仿佛也跟着晃了晃。
“哎呀,把你弄脏了。”裴玄静在心里念叨着,忙抬起胳膊去擦。这才发现衣袖上满是血迹,低头看看前襟,也被污染成了黑红色的一片。
陈弘志吓破了胆,行刑时搞得一团糟。裴玄静却异常坚忍,甚至坚持到清醒地看着陈弘志将半片血肉模糊的舌头捡起来,放在金盘里送去给皇帝过目时,才晕厥过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喊叫挣扎,也许吧。但当剧痛袭来时,她的心中变得清明而平静。她终于可以体会崔淼中箭时的感受了。
痛苦,再一次将她和他连接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求仁得仁,即使现在死去亦无悔无憾。裴玄静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还不杀了自己,但也并不太在意,死亡即将到来,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没什么可着急的。她更不在乎失去了舌头,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再没别的可说了。
哦,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的。最终,她仍然没能彻底查明崔淼的身世。她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但是从皇帝对崔淼再三的诋毁中,裴玄静依旧窥出了一些端倪。崔淼的身份,绝不会是皇帝一口咬定的那么卑微和低贱。裴玄静已经非常了解皇帝了,以他那么极端傲慢和自尊的性格,对于真正的卑贱者,即使让他提一个字都会觉得自贬身份,根本无法忍受。而他却对她反复提到崔淼,虽然口口声声“崔贼”,更让她看出了欲盖弥彰的虚伪。现在裴玄静愈发觉得,王皇太后认出崔淼后将他赶出长安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皇帝。不管皇帝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管崔淼的母亲是否犯下弑君大罪,事实上都与崔淼没有半点关系。王皇太后的做法才是为君者的仁爱与气度,皇帝却一路追杀崔淼,无非是因为这其中牵扯到了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罪行。
正是这桩罪行,使崔淼成为了牺牲品,但他是无辜的。虽然崔淼的冤屈将不可能被伸张,至少裴玄静可以为了他,当面驳斥皇帝的谎言。为此她宁愿失去舌头,乃至生命。
裴玄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仰面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寒冷。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近旁响起。
微光亮起,有人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牢里还有别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往墙边挪了挪,咬牙支撑着靠墙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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