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
她会将它从岁月的深处找出来,惊鸿一现,再放它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只有转瞬即逝的影子才能符合她的要求。
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开始了。
首先出现在幕布上的,正是那名年轻的君王。他疾步上场,来到一侧半卧的老年君王跟前,跪下来。
幕布前的皇帝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会看见这一幕!裴玄静!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杀了她吧!现在就让一切终止,趁还来得及。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
年轻的君王正在为老皇帝侍药。突然,药碗被老皇帝推翻。年轻的君王跳起身来,冲着老皇帝指手画脚一番,似在怒不可遏地喝骂,随即拂手而去。
紧接着宦官登场了。他跪在老皇帝的面前,又端起一碗药,正想往上送,突然看到老皇帝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太监吓得瘫倒在地上,刹那间,老皇帝已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幕布前的皇帝猛地挺直身躯,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戏继续演下去。
太监冲过去,想要夺下匕首。
年轻君王匆匆跑上来,像是听到动静而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呆住了。
太监又扑通跪地,连连叩头。
年轻君王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出了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匕首。旋即回转身,将匕首塞进太监的手中。
幕布上的场景就停在这一刻。随后,裴玄静吹灭了幕后的蜡烛。
一切都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是香炉中摇动的火,照在皇帝惨白狰狞的脸上,直与恶鬼无差。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指向裴玄静的手抖得厉害。
裴玄静沉默。无需回答,他应该猜得出来。
“俱文珍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一直以为纯勾是、是他……”皇帝手扶立柱,摇晃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着。
他一直以为是俱文珍动手杀了先皇。正因为他在心中起过这个可怕的念头,所以才不敢向俱文珍追问真相。而俱文珍也利用了皇帝这一点最根本的怯懦。因为老奸巨猾的宦官深知,只有成为皇帝的共犯才能保全性命,而一个目击者必将被无情地消灭。何况他所目击的,是比弑父弑君更惨烈的人伦悲剧!
先皇是自尽的。
而皇帝却一直误以为,是俱文珍擅自揣度自己的意思,对先皇下的毒手。他不愿承认弑父的罪行,但更可怕的是,他也无法否认。一年又一年,他肯定在心中无数次地回想,无数次地与自己的良心对峙,却只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就能从此得到解脱了吗?
“你!”皇帝指着裴玄静,“你怎么敢……”他还想说什么,喉咙却被腥咸的东西堵住了。忽然,一大摊黑红的血就吐在裴玄静的面前,紧接着又是一摊。皇帝的身体摇摇欲坠,裴玄静伸手去扶,却被他用尽全力地甩开。
“滚!”皇帝声嘶力竭地吼着,“滚出去!”
裴玄静径直向外走去。陈弘志带着一帮内侍从她的身旁经过,慌慌张张地奔入殿内。
她一直走到御阶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大明宫中的夜色是多么恢弘。头顶繁星似盖,一轮皎洁的圆月将清光遍洒。脚下的长安城中,万家灯火无限延展,仿佛可以生生世世地凝望下去,永不停顿,永不消亡。
她想象着,千百年后人们会像仰望今夜的明月一样,仰望大唐的盛世荣耀。但他们不会去想,在这盛世中的每一个人都流尽了眼泪,不论君王还是走卒。
所有眼泪均无足轻重,一切盛世都稍纵即逝。
裴玄静双手捧面,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还是头一次,她在大明宫中失声痛哭起来。
直至黎明时分,裴玄静再度被召入殿。
“就在刚才,朕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裴玄静闻声抬头,又看见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君主。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他就战胜了最软弱的自己,凭借叹为观止的意志力重现一位帝王之尊。
不论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此时此刻,裴玄静还是肃然起敬了。
“在盐州与吐蕃之战虽然惨烈,但大唐终究还是胜了!盐州刺史李文悦死守了整整二十七天,等到了灵武牙将史奉敬的援军,前后夹击大败吐蕃。”
裴玄静真心想说一句祝贺的话,可她的面前没有纸和笔。是陈弘志忘记摆放了吗?不可能,那只能是皇帝特意的安排。
也就意味着,今天他不再需要她说一个字了。
“你知道盐州在哪里吗?”皇帝对她说,“你来看。”
裴玄静随他来到悬挂在一旁的巨幅舆图前。
“这就是盐州。”皇帝指着图上的一个小点说,“从元和初年到现在,吐蕃一再要求会盟,朕均以种种理由拖延,如今他们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率先发兵进犯。但吐蕃没有想到,大唐已今非昔比,朕再也不必对他们虚与委蛇。”他越说越兴奋,焕发的神采掩去了深重的病态,“藩镇已平,下一步就是收复河湟旧地。大唐的子民还在那里等着唐军,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十年,朕不会让他们再等那么久!此次盐州首胜,是吐蕃主动挑衅的。接下去就该大唐……”皇帝突然住了口,摩挲着舆图的手也停下来。
他转过脸,注视着裴玄静问:“你曾经看过大唐的疆域吗?”
她摇了摇头。
“朕每天都看。喏,这就是长安。”皇帝点了点舆图的中央,“你看,大唐是不是很辽阔?”
当然。裴玄静在内心由衷地赞叹:辽阔的大唐,无可比拟的大唐,诚当生死与共的大唐!
“可惜啊,如此美好壮丽的山河,朕却未有机会真正地亲近过。除了幼年随祖父逃难的那段时间,朕的这一生都未离开过长安。”皇帝道,“还记得吗?在春明门外贾昌的小院中,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朕就对你谈起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
裴玄静点了点头。
“其实,朕倒是有点羡慕隋炀帝,可以乘着龙舟沿运河下江南,亦能御驾亲征北上吐谷浑。纵使民不聊生,最后身死国灭,也算饱览了这片壮丽的山河。相反,朕却只能抱憾终身了。不仅仅是朕,还有朕的祖父、父亲和朕的孩子们都一样,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大明宫的囚徒,必将这一身的骨血献给大唐。这,就是我们李家人的命。”
皇帝说着,沿运河下行的手指停住了:“扬州。哦,差点儿忘了,朕的十三郎在扬州。”他用疼爱的语气说,“他还小,又是个傻孩子,所以就让他去开开眼界,比待在长安好多了。不过,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大唐的疆域全图,庄严地说:“裴玄静,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裴玄静挺直身躯。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就将在这一刻被决定。几个时辰前,是她向皇帝揭露了真相。而现在,却仍将由皇帝来对她进行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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