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
算了,她马上把所有的问题从脑子里赶跑了。与崔淼相处这么久,总应该习惯他的各种神神叨叨了吧。至少她所眼见为实的,都是他对自己的好,这就足够了。
裴玄静再也不想做什么“女神探”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子,怀着最简单朴素的愿望——盼望恩人崔郎中能早日获释,隐娘的夫君也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一早,聂隐娘就等到了夫君。
这沉默的汉子一如既往,只用寥寥数语告知她们,东都留守派出的金吾卫成功围剿了躲藏在连昌宫中的匪徒,活捉数十人。为首的和尚净空和净虚负隅顽抗,均被当场诛杀。匪徒中除了平卢藩镇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来自成德藩镇的。据供述,成德藩镇本来也策划了在京城刺杀高官,名单中除了武元衡和裴度之外,还包括了其他几名当朝宰辅,只不过内部协调没做好,让平卢藩镇抢了先。
聂隐娘冷笑道:“这么说来,皇帝杀张晏等人也不算冤枉了。”
他又说,本次行动几乎全歼匪徒,只有一个成德牙将尹少卿逃跑了。不过此人已受了重伤,料想也跑不了多远的。
尹少卿?裴玄静记起来了,自己第一次是从吐突承璀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吐突承璀说,正是这个尹少卿用金缕瓶行贿武元衡,之后还怂恿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用此事上书皇帝,诋毁武元衡。
所以,那夜闯入家中抢走金缕瓶的,应该就是尹少卿了。他有一脸伪装的络腮胡子,从长安出发就尾随着她。在长乐驿曾经潜入她的房间,但没有搜出金缕瓶,最终却在昌谷夺走了它。
理清楚这些来龙去脉,裴玄静有了一种莫名轻松的感觉。承认失败也好,选择放弃也罢,她终于能够让自己的心胸留白,从此只装载昌谷的山水、长吉的诗。裴玄静再也不需要和那个喧嚣复杂充满阴谋诡计的世界打交道了。
墓地暂时定不下来,天气又热,棺木不宜久存家中。在聂隐娘夫妇帮助下,裴玄静将李贺的灵柩送到昌谷镇上的永慧寺中停灵。
办完这些,聂隐娘夫妇便告辞了。他们并没有说明将去何方,裴玄静也没有打听。
载她来昌谷的小舟还泊在村外的昌涧水岸,溯流而下,半日不到能汇入洛水,再由洛水即可进入大运河了。天地依旧广阔,容得下任何一个人。
裴玄静将李弥留在家中,自己一路送隐娘夫妇出村。
走在路上,聂隐娘取出一面小巧的铜镜,交到裴玄静的手中,说:“静娘哪天想见我,就把这面镜子送去磨镜的铺子,不论长安还是洛阳,我们都能很快得到消息。”
在明丽的日光下,聂隐娘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一丝皱纹,也没有半点惆怅之色。不论杀戮还是离别,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迹。裴玄静着实佩服她,又隐隐地为她感到遗憾。
裴玄静道过谢,将铜镜收入怀中。
慢慢走出村子,一脉碧绿的昌涧水在田野的外侧静静流淌。聂隐娘让裴玄静留步,正要就此分手,突见一匹白马和一驾马车穿过原野,从河岸边疾奔而来。马上之人冲着裴玄静高叫:“静娘静娘!我们来啦!”
来人竟是韩湘。
韩湘一直奔到他们面前,方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和裴玄静打招呼:“总算找到你了!”
裴玄静未及开口,马车也紧跟而至。车帘早早掀起,车上的人露出脸来,正冲着她微笑。
“崔郎!”裴玄静惊喜地叫出来。她只觉得那张笑脸比骄阳还要明媚,照得自己都有些眼花缭乱了。
韩湘感叹:“谢天谢地,好歹把人平安送到了,我这也是能办成事的呀。唉!”
聂隐娘在旁边说:“这敢情好,既然崔郎来了,我更可以放心地走了。”
“怎么?我一来隐娘就要走吗?”崔淼立即接了口,“别急着走嘛。好不容易再见面,我还有许多话要对隐娘说,人家都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了,隐娘就不能多待一刻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聂隐娘说话就用这种撒娇卖乖的口气。她还挺吃这一套,半嗔半喜道:“也罢,就听听你有什么可说的。”
裴玄静却好奇地问:“咦,你们俩怎么跑到一块儿去了?”她指的是韩湘和崔淼,这两人从长乐驿开始,一路明争暗斗到灞桥驿,韩湘又被崔淼设计甩下,怎么现在居然凑在一起了?
韩湘说:“静娘,我正要向你解释……”突然他住了口,瞪着裴玄静身上的丧服。
裴玄静会意,遂淡淡地说:“我晚到了一步,长吉已经去了。”
“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裴玄静摇了摇头。
“咳!”韩湘顿足道,“都是我的罪过啊!”他问裴玄静,“灵堂设在家中吗,我可以去拜一拜吗?”
崔淼建议说:“韩郎先随静娘去祭拜吧。我这边有些话要和隐娘说,随后再去。”
于是裴玄静领着韩湘回家。一路上韩湘欲言又止,相当不自在。直到院外,望见白幡招展,裴玄静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灵柩移走后,院中只设了一个香案,背对青山,以天地为灵位。
裴玄静燃起一炷香。韩湘接过去,认认真真地默祷上香。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低沉地念起来:“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垑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这一段诵罢,裴玄静早已泪流满面,颤抖着声音问:“是谁写得这么好?”
韩湘双手将信递给裴玄静,“静娘请看,这是叔父命我送亲时写的信。”
韩愈在给韩湘的信中不仅盛赞了李贺的才华,又痛心地指出,长吉病苛,恐不久于人世。他特意嘱咐韩湘,务必尽快把裴玄静送到昌谷。以李贺的病势,只怕一两天都耽搁不起了。
“可是在下却自作聪明,反其道而行之,以至于……”韩湘冲着裴玄静一躬到地,“真是太对不住静娘了。”
原来,韩湘在长乐驿接到裴玄静后,就把韩愈的书信给玄静的堂兄裴识看了。不想裴识看后,为裴玄静鸣起不平来。他认为,既然李贺肯定活不了几天,韩愈和裴度明摆着是在把裴玄静往火坑里推。裴识认为堂妹才貌双全,实在不应该一出嫁就成为寡妇。
韩湘对裴识的话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便掐指一算,算出李长吉活不过三日。
“掐指一算?”裴玄静再沉稳,说出这四个字时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齿。
韩湘满面羞愧地承认,当时他便与裴识商议,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在路上多拖延几天,等裴玄静到昌谷时,李贺已故,裴玄静自然不能和死人成亲,这桩婚事也就告吹了。
时至今日,韩湘一路上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甚至包括裴识提出要将自己送回裴府,裴玄静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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