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界限
他现在一点都不好。那场事故太惨烈,夺走了六条人命,苏尧还活着是他极大的安慰。但他和苏尧同为幸存者这一点,无法掀起他内心的任何波澜。因为自那场事故以后,他一直噩梦缠身,无论是心理医生还是安眠药,都没法解决他的痛苦。
那些噩梦非常荒诞,可如此荒诞的噩梦,细节之处却又分毫毕现。他不止一次的怀疑,那些根本就不是噩梦,而是曾经经历过的真实。
“我可是无神论者啊。”又是一夜在噩梦醒来,天还没有大亮,裴印萧有些无奈地揉着太阳穴缓解睡眠不足的疲劳。“如果那是真的,我为什么活着呢?”
☆、苏醒
“苏尧,帮帮我吧……苏尧,帮帮我吧……苏尧,帮帮我吧……”
是谁?苏尧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意识,耳边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循环播放。他想要动动手指,睁开眼睛,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了冰里,无法移动半分。巨大的绝望笼罩下来,他几乎放弃了任何念头,只随着自己消沉放空。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什么别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她笑得很开心,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苏尧被她感染着,也想去笑一笑,可他还是动不了,连微微翘起嘴角也做不到。笑着笑着,女人哭了起来,那哭声非常压抑,但就贴在苏尧的耳边。苏尧有一瞬间想要开口求求她别哭了,又因为被这哭声感染,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完成一个听众的使命。
这天之后,苏尧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那个女人会在他耳边笑,在他耳边哭,那一定是为他笑为他哭的。
他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个过程非常漫长,他要在满是尖刺的道路上,走出第一步,找到唯一正确的落脚点,然后再找第二个,第三个……只要回忆的方式稍稍不对,或是这过程中他又被什么声音干扰到,那根尖刺就会把他整个人对穿,从脚底到头顶,让他生不如死。
每每产生放弃的念头,他都会被那个女人的坚持打动。不止是哭与笑,他开始能听见那女人说话的声音,甚至能渐渐分辨出那女人说话的内容。但他捕捉到的只是一些零散的字词,不足以帮助他脱离困境。他继续在风雨交加的深夜里,寻找着茫茫大海上某座引路的灯塔。
他记不得第一丝光是从哪个方向照射过来,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疯狂地朝着那方向在游。海水冰凉刺骨,海浪又汹涌翻腾,常常在他竭尽全力游过一段后,扑得他浮浮沉沉,迷失方向。
裴印萧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家里学做牛轧糖。他把还没清理的桌面忘到脑后,连袖口沾到的奶粉也没注意,匆匆忙忙地跑出门,生平第一次体验心急如焚。
下午,医院附近堵车特别厉害。出租车一堵上,裴印萧就直接付钱下了车,也没注意红绿灯,就想往对面窜,险些被撞到。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了,裴印萧脑子里却装不下这种小事,又要直接去过马路,被一个刚好路过的老人家叫住了。老人家讲话含糊温吞,裴印萧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听他数落年轻人不惜命。两个人并排往红绿灯的方向走,乍一看倒像是祖孙了。
这个插曲稍稍平复了一下他的心情。他不再以放空的状态往病房走,各种可能性一件一件地钻进了他的脑子。
他接电话只听说苏尧醒来了,生命体征也很平稳。那他四肢能活动自如吗?能开口说话吗?还有苏醒后的人经常会有的失忆情况,他会不会也有呢?
走出电梯,还是那个熟悉的走廊,这几个月里,裴印萧不知道来来回回多少次,可哪怕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也没有现在这样紧张过。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他都走得缓慢而又谨慎。在这短短的三分钟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更加没有逻辑的想法——病房里会不会已经人去楼空,他不仅再也见不到苏尧,连苏尧的父母也不知所踪?
“小裴呀。”门刚推开一半,正冲着门的孙喻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裴印萧的手不受控制地停顿了,直到看见孙喻的脸朝着病床的方向,轻声说道:“小裴来啦!”
他“啪”地一下把门推上了墙,两步跨进病房里。
苏尧正抱着枕头,整个人朝前靠在病床桌上。他发型凌乱,人也消瘦了许多,但刚才,他一定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裂开的嘴还没合上,疲惫的双眼还是带着笑意的月牙型。
裴印萧吞咽了一下,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压了下去,“苏尧?”
“你来得真是时候。”苏尧笑得更开心了,“刚刚还在说,要不要假装失忆了骗骗你,你就来了。这下好了,我还没对好口供,演不了了。”
裴印萧走过去,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克制自己上。他给了苏尧一个绵长柔软的拥抱,分开时,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几厘米。裴印萧在这样的距离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忘记牛轧糖的食用者还站在一旁,他给了苏尧一个微笑,正要抽身。
苏尧双手还抱着枕头,来不及举起来,便整个人朝着裴印萧那边狠狠倒了过去。嘴唇一贴上,苏尧的肩膀就被裴印萧抵住来了个急刹车,好歹是没有磕到牙齿。
孙喻在旁边“哟”了一声,裴印萧赶紧放开眼前的人,尴尬地退到一边去。
“你在我妈面前,真的跟鹌鹑似的。”苏尧拉着裴印萧的手,示意他坐到床上。孙喻失笑,在屋里转了两圈,给裴印萧大概重复了一遍医生的话,借口说要买零食吃,离开了病房。
苏佑楠去外地出差了。这个差事他推了两个礼拜,昨天被孙喻劝动,说早了结早放心。接到电话,心急火燎地就要往回赶。
“你还记得我吗?”裴印萧揉了揉苏尧的后脑勺,“怎么感觉你的脑袋都睡扁了?”
苏尧抓着他的手往下按,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还是圆圆的,“你别乱说,哪有几个月就睡扁脑袋的,我又不是小婴儿。”
裴印萧朝着房门口看了一眼,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苏尧刚想问他在看什么,一个热烈的吻就送了上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还记得我吗?”裴印萧从苏尧的眉骨摸到耳垂,确认着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回来了。
“你傻了吧,不记得我还让你又亲又摸的,诶,痒!臭流氓,居然对卧床多年的病人有非分之想!”裴印萧的手已经摸到了腰上,虽然他真的只是想确认苏尧瘦了多少。
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裴印萧接起电话,仍有些失神,“喂,舅。嗯,什么事?”
“后天我要在家里请客,你到时候嫌吵就去酒店……”电话明明没有杂音,但裴印萧的舅舅没说一句话,中途都要无故地停顿数次,事情讲完了,裴印萧才意识到,那是咀嚼牛轧糖的声音。
“没事,你们玩。他醒了,我这几天都不回家。”
挂断电话,裴印萧想起那个鸡蛋的故事,对着黑掉的屏幕笑了起来。
“笑什么?”苏尧拿过手机,只看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