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谢九楼尚凝神,便听楚空遥问:“你先前……有没有做梦?”
“梦?”他深思微滞,“你也做梦了?你梦见了谁?”
楚空遥睁眼,不答反问:“你呢?”
二人对视过后,不约而同道:“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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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灯反应过来自己被魑魅卷跑的时候已经跟笙鬘不知互殴了几个来回。
当他再次被横扫而来的虎口卡住喉咙一把掼到树干上时,提灯偏头往旁边啐了口血水,喘着气笑道:“新找的这副身体,倒还好用?”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庞从黑暗中逼近:“杀你绰绰有余。”
“是么?”提灯弯了弯眼,左臂横亘在他和笙鬘腹间,忽地将手肘往外一别,只听“咔嚓”一声,提灯左臂脱臼,笙鬘肋间亦因着这一下受到重击,闷哼过后天旋地转,提灯抬起右手击中她的下颌,再掐紧她的脖子死死按在地上,一膝跪在笙鬘后背,使人动弹不得。
笙鬘侧脸贴在地面,吐出被打碎的半颗牙,冷笑:“左边胳膊断了?你也太用力了些。这回又要靠谁接上?”
“少废话。”提灯膝盖抵住她的脊骨,右掌死命按着她,“把叶鸣廊交出来。”
“交出来?”笙鬘问,“交了赤练,你替他给我喂棺材?”
“我自有……”
提灯一语未尽,笙鬘已借着侧身的姿势扬起左腿,在空中划了半圈,以寻常身体难以做到的姿势将后脚跟踹向提灯太阳穴。
提灯两眼霎时一黑,脑子里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下一眨眼他便和笙鬘交换了上下位置,右手被拧到身后,几乎大半张脸都由着笙鬘按进泥里。
他额侧两穴痛得擂鼓似的突突地跳,耳中锐鸣不止,还没清醒过来,又被笙鬘抓住后脑的头发往上一提,再朝地里狠狠砸去。
提灯重重地喘息一声。
“反正先天神丢进那口棺材里多少次都死不了,顶多出来换一具肉身。你也尝尝我吃的苦头。”笙鬘的声音从头顶模模糊糊地传来,“再说你甘露真身也不全了,倒不如成全我,毁了这娑婆……”
“笙……鬘。”提灯眉眼埋在地里,从齿缝中挤出她的名字。
“做什么?”笙鬘歪头,手上力道更大了些,按着提灯的后脑一刻不曾松懈。
他二人下死手无数个来回,一招一式都过得狡猾如泥鳅似也,谁也不懈怠谁。
提灯把喉间血气咽下去,长长换了口气:“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
“放什么屁。”笙鬘高高地睥睨着他,“你从一开始找到叶鸣廊,就是为了引我现身,再把我扔进那口棺材里,给你开路。”
提灯略微侧身换了左边没知觉的位置压在身下:“我只是想见山鬼,弄清楚一些事情。”
“见完了?”
提灯点头:“见完了。”
“那换我扔你下去了。”
“……”
提灯闭上眼:“你当初盯上囡囡,无非是看上她至纯至善的本性——只有这样的灵魂,才会毫无保留地愿意为了她的哥哥跟你交换身体,方便你从惘然河下逃出去。囡囡同那恶胎,是双生的两团净气,一正一邪,千年难遇。”
能仁与笙鬘,起初于怒火悲汤化形时,也是两团阴阳净气。
笙鬘没吭声。
提灯便接着说:“你进那棺材,无非是想取一滴自己的胎生血——你的胎生血,与我同出,便与观音血一样。取了胎生血,再找到那恶胎,逼我跳入火海,烧毁整个娑婆,解了能仁下在你血肉身骨三座大山的封印,找回真身,回到永净世复仇。”
他说完,累得气亏,一面吸吐着气,一面等笙鬘的反应。
果不其然,笙鬘问他:“你如何知道?”
提灯只问:“你复仇之后,待要如何?继续在永净世那面死气沉沉的壁龛里当神么?”
“神?”笙鬘哈地笑道,“能仁那个老东西,不拖进怒火悲汤便不死不灭。神有什么意思?我要把他扔回那池子里,与诸天神佛 ——”
“同归于尽,挫骨扬灰。”
提灯冷冷地接下她没说出口的话。
笙鬘一愣。
提灯感觉身上力道松了,慢慢从她手下翻身,甫一露脸,便张嘴大口吸气,缓过来后方说:“我与你,一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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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苍海岸。
笙鬘坐在提灯后头,一手抓住他左臂手腕往后拉,一手握住提灯左肩,摸到断骨之处,照着骨节把提灯胳膊一掼,这手便接上了。
提灯咬了咬牙,并未出声。
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低头看了看右手的鱼骨。
半个时辰前,他与笙鬘在这里召出那只巡海夜叉,唤醒了叶鸣廊,以观音令解除了二人的诅咒。
“都说当年无相在混沌中杀妖,凡留下的古兽,皆有观音令在身。”笙鬘抓着他那只胳膊检查道,“那只大猫给你守龙吟箭,暲渊鼍围保着你那滴观音泪,这夜叉也太惨了些,竟是要把一身鱼骨给你才算功德圆满。”
“以鱼骨换她双腿一条,叫她上岸和赤练长相厮守。她自己都没觉着可惜,你倒发起慈悲来。”提灯往后侧目,“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待会儿见了他们,怎么解释你的身份。”
笙鬘撒开他的手,起身往回走:“我想?要瞒天过海的人又不是我,凭什么叫我来想。”
二人正斗嘴间,身旁树丛传来窸窣动静。
“谁?”笙鬘喝道,“滚出来。”
半晌,毯子佝着头慢吞吞现身。一见笙鬘,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三分。
虎背上,一团黝黑的雾气丝丝缕缕垂下来,细听还有小孩子般的睡梦呓语。
笙鬘只盯着那团雾气,出神不语。
提灯却心觉不妙,一味蹙了眉道:“你怎么在这儿?谢九……”
“你还知道谢九?”
提灯后背一凉,从毯子更后方的黑暗里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谢九楼抱着胳膊,才走到明暗交接处便停了,随意往手边树上一靠,冷冷看着提灯笑:“夜凉了,回家路短了,知道叫谢九了。”
提灯闷头不吱声儿。
谢九楼又把目光调向旁边的笙鬘:“这位是——?”
笙鬘和提灯对了个眼色,异口同声道:
——“我姐姐。”
——“他娘。”
“……”
“……”
谢九楼挑了挑眉。
两个人垂目沉默一息,又同时改口:
“我娘。”
“他姐姐。”
“……”
“……”
一时陷入漫长的寂静。
良久,谢九楼轻咳着,走到他二人跟前,看看提灯,又看看笙鬘,张了张嘴,状若思索道:“——长姐如母?”
“……”
提灯和笙鬘俱是一僵,随即忙忙点头。
谢九楼两手交叠身后,指尖点着手背,揣度道:“那长姐……一起回去休息?”
笙鬘一听,颔首便往道上走。
走了两步,蓦地停下,横眼扫向毯子。
毯子忙不迭上去带路。
剩提灯和谢九楼杵在风里。
谢九楼不说话,提灯屏着气,悄悄抬头瞄一眼旁边,又把眼睛低下去,犹豫片刻,迈出步子往前走。
走了一步,提灯顿了顿,没听见谢九楼叫他。
提灯又往前走第二步。
后边还是没反应。
提灯接着走。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头默数。
一。
二。
三。
谢九楼咳了一声。
提灯立马转身一溜往谢九楼那边跑。
才钻进谢九楼怀里,提灯把人圈得紧紧的,脸贴在谢九楼胸前,后背便被谢九楼抬手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