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第七歌站了很久,脑子里消了气,又走过去拿脚碰碰她:“哭哭哭,说你两句就哭,狗见了都嫌烦。”
“狗见了你才烦。”姬差反啐她一句,“凭你两句话我就哭?我是想吃藤萝饼罢了。”
“藤萝饼?”
“南理洲的藤萝饼,你这种乡巴佬没吃过。”
姬差说完,过了会儿,听见头顶叮叮哐哐的声音。
第七歌把一个金环递到她眼前:“赶明儿把这个拿去当了,换两个藤萝饼。”
姬差借着火堆的光细看,忽道:“你……”
这是他们在城里恰逢无相观音寿诞,沿街看戏班子游行时,莲座上的观音手上戴的紫金臂钏。
“你连这个也偷?”姬差仰头质问,“你不是最敬重无相观音的?”
第七歌走回稻草堆前坐下,捡起地上的饼继续吃:“我敬重他老人家,偷他点金臂钏怎么了。”
先前有一次她们逃到一个神庙,姬差打小养成的习惯,如今落魄了,进庙去也还要买香拜一拜。
第七歌骂她穷讲究。她说神佛可敬,不能乱言。
“神佛?”当时第七歌听了只笑,抬脚跨进门槛,装模作样找了一个神像摇头晃脑地拜了拜,“那我现在求他给我黄金万两,他给不给啊?不给。那我求他把你下一顿饭给变出来,他变不变啊?”
姬差不吭声。
“我还给你找口饭呢,你不如把我供起来。”第七歌翻了个白眼就去找干草铺床。
姬差和她一起铺的时候,蹲在她身边问:“你从来不信这些么?”
第七歌脱口而出:“信。”
姬差望着她。
她又说:“我只信一个。”
几年前第七歌曾得过一场恶疾,那时她还是一个玄者。第达尔抱着她一扇一扇地敲开楼兰医师的门,没有一个人接诊。他们说那是骨头里的怪病,医不好,只能等死。
第达尔走投无路,进了神庙,在观音脚下放下第七歌,一遍遍地念经祷告,求观音显灵。
观音没有现身,现身的是一个十几岁出头的牧童,腰间别一根竹笛。
他从中原游历到此,路过神庙,便躲在观音像后头睡一觉。觉没睡成,被第达尔的念经声吵得心烦气躁。
牧童跳下贡台看了看第七歌,说:“简单,玄气阻塞,不达经脉所致。”这病不简单,只偏这牧童是个治骨珠的天才,一双穿骨手,化尽了第七歌骨珠中的玄气。人虽救活了,第七歌也废了,再修不成玄者。
第达尔千恩万谢,那牧童却还为她吵醒自己睡觉心烦,逃似的就要走,指着那尊观音像:“要谢就谢观音,别谢我。”
“后来姐姐举凡路过观音像,都要拉我进去拜拜,说那牧童便是观音使者,感念来救苍生的。我行动稍有怠慢,她便一顿好罚。日子久了,我便也信了。”第七歌摇头笑道,“年生虽已长,姐姐却从不敢忘。倒是那牧童,怕早把我姐妹二人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事与观音关系不大。当年那牧童睡观音像后,第达尔便信观音,若他睡在佛像身后,那第达尔便信佛去。第七歌信观音,信的并非观音,而是在观音像前祈祷用一切换她一条生路的姐姐。
“所以你后来,才修了邪道?”姬差问。
第七歌从怀中贴身出取出一根草笛在手里把玩,她的眼神透过茫茫火光看起来很缥缈:“我这样的人,若当真成了废物,仇家不会让我活过一个晚上。”
姬差道:“仇家?你也有仇家?”
第七歌含笑盯着她:“十岁那年,我们那儿农商的儿子偷看第达尔洗澡,还偷了她的衣裳。我趁他睡觉,穿着第达尔的衣服翻窗上了他的床,他高兴得差点尿出来。我给他脱裤子,顺便挑断了他的脚筋,割了他的舌头,然后把他扒光扔进湖里。第二天他就死了。”
姬差微怔。
“你怕了?”第七歌声音冷冷的,“这才只是其中一个。”
“我不怕,”姬差错开眼,又道,“你能不能教我傀术?”
姬差学了几个月傀术总学不会。第七歌骂她笨,每当姬差说想修邪道时第七歌又骂得更厉害。
那个臂钏姬差始终没有当,临近冬天,有一阵子她心不在焉。
第七歌问她又在想什么。
姬差磨磨蹭蹭:“今日是我十六岁半的生辰。”
“生辰还要过半岁,”第七歌嫌恶道,“哪来的臭毛病。”
晚上便给姬差做了个孔明灯。
姬差忙得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放了起来,转头一看,第七歌抱着胳膊倚在树下不理她。
姬差故意许很大声的愿:“我想来年……万事如意。”
她听见第七歌的嗤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愿许得好。”第七歌还是那副嘴脸,“人这一辈子,最好不过万事如意,最难不过万事如意。”
“姬差啊,你这愿望,真是又大又空。”
第七歌站直了转身去林子寻柴火:“不如许愿今晚不下雨,你我才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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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条副线,本来想一章写完,看来还差个大半章,一百章左右完结
第97章 97
97.
变故来临时正逢上元节,姬差混迹在人群中,用她笨拙的傀术偷行人身上的钱袋子,一时偷不着,干脆自己上了手。哪晓得对方守株待兔多时,就等她手一搭过来,立即捉住,当街示众。娑婆大陆对于偷盗者的惩罚都大同小异,或是除籍扔去受害者家中做仆人,或者砍断一手,送去枯天谷流放。
远处买花灯回来的第七歌找不着人,发现姬差已被擒住双手,即将送去判刑。
她挤进人群中心,告诉那个捉住姬差的人:“我替她去。”
横竖不过想要一点好处,那人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姬差跟随着人群去看官衙判刑,却见第七歌当着判官的面从兜里掏出一根发簪,众目睽睽之下大喊:“我乃须臾城前城主之女!谁敢判我!”
姬差恍惚。这簪子在最初第七歌救下她时,因她不肯脱去一身装饰被讽刺一遭后,便叫她一气之下扔在了河畔,后来逃出城的晚上,她偶然撞见第七歌摸黑在河岸找这簪子还冷眼嘲讽了一番。一路到头她只当此物早被第七歌变卖,不想对方一直留着,竟是为了有朝一日防止这层变故。
如今须臾城城主府早已被鸠占鹊巢,暂代城主之位的会主广发告示,重金寻找前城主遗落的一双儿女,其心何意,不得而知。
官衙得了这机会,不管真假,只先巴巴地给人送去。
第七歌被押解启程时,冲人群里无措的姬差唇语:“去找长不轻。”
对,还有长不轻和尚。姬差想,不久前她告诉第七歌,曾有一个叫长不轻的和尚扬言能救她一生命数。
她前往雷音道的途中听闻前须臾城城主之女已被找到,如今迎回家中,养在府里,择日便接手城主之位。只是这位城主之女还能不能活到那天,另有说法。
她花了一段时间才想明白,那些人需要的并非真的城主之女,只要有一个人,拿着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是个女的,就能成为城主之女。姬差以前碍着贵族女的身份不见外人,如今天下认得她的人屈指可数,送去的第七歌是真是假,全凭会主一句话。
再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明白,如果第七歌死在她赶回须臾城救人之前,那到时一切都将无济于事,明面上的须臾城城主之女已死,她再辩驳也死无对证,只会方便会主认出她后将真正的她杀死,永绝后患。
姬差紧赶慢赶,隐约懂了,那个上元节的夜晚,第七歌拿出那根簪子给众人看时,就清楚这即将发生的一切。
她日夜兼程去找长不轻和尚,可长不轻早已圆寂。留给她的只有那根镀金禅杖。僧人带话给她,说长不轻有言,若有朝一日姬差来此,便命其终身守着禅杖,不得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