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第一房,那也不错。
——“夫家多大?”
——“四十有五。”
稍大了些。
——“哪里的老爷?”
——“须臾城的某某人家。”
她倏忽跌坐下去。
——你当我把她买去做什么?我请她来做大小姐!
——别的我也不多说,只等她一大点,我就接回府里去,叫她做真正的大小姐。
怎么那么巧呢?怎么须臾城的大小姐都要她囡囡这个生辰八字才能去做呢?
她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凭母亲的直觉,冥冥之中明白了囡囡躲不掉的宿命。
逃也没用,她就这么想通了,只要囡囡一朝活在这个世上,总有绳索牵她的女儿到笼子里。
十几年前防着丈夫送给别人当餐饭,十几年后防着外人拱手送去祭鬼神。隐姓埋名的下场是扒了皮当鸡人,母女相认的后果是成为人人搜寻的靶子。
条条死路。
防天防地,该她女儿受的苦,一样没防住。
她连夜给囡囡缝了条裙子。自己的女儿长那么大还没穿过裙子,至少她没见过她穿裙子。
囡囡在房里提着裙摆转圈,转着转着,安静下来不晓得想什么去了。
她问囡囡:“你在想什么?”
囡囡“啊”了两声,蘸了茶水在地上写“哥哥”两个字。
她把这字记下来,回去绣上,捧到夫人跟前问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告诉了她,她再到囡囡跟前:“你想见哥哥了?”
囡囡点头。
她偷偷带着囡囡到惘然河边,催她上了个小木船,递给囡囡一盒糕点:“饿了就吃。顺着河漂过去,再睡一觉,就有哥哥了。”
目送面目全非的女儿漂远,她看着囡囡开盒子吃了糕,舒气一笑,纵身跳进河里。
河下成千上万的吃骨翁朝她涌来。
-
“老爷迎妾那天是一顶小轿抬着囡囡进我们府的。”姜昌沉声道,“可我知道,抬进来的人不是囡囡,囡囡那时候已经被她娘毒死在惘然河上。”
“那抬进来的人是谁?”谢九楼问。
“我不知道。”姜昌摇头,“是披着囡囡的皮的怪物。”
他说:“那天我仍被关在地牢,他们怕我生事,只想着送囡囡去做了祭品再放我出来。黄昏时天师来找我,竟同我说祭祀已经成了,只等迎囡囡进府。这不是颠倒了么?囡囡不应该先进府,再祭祀?他既说祭祀已成,那十有八九,囡囡是死了的。迎进府的这个囡囡……”
“是笙鬘。”提灯接着他没说完的话,“困在河底的笙鬘,找到了合适的身体,让囡囡以虚无之态留在下头,她出去了。”
“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姜昌点头,“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处心积虑,一定要囡囡的身体。旁人的不行?”
提灯不言,只问:“囡囡她娘想是被吃骨翁杀了,如今留在未知境中不过一缕神识。你呢?你又是怎么到这下头的?而且还活着?”
姜昌叹了口气:“天师到地牢同我说了那些话不过多时,我便听头顶传来成片的惨叫。几乎是片刻之内,整座府邸,血腥味浓得我在地牢都闻得掩面难耐。我想我们该是被灭门了。”
他本是要坐在原地等死的,外头脚步声都往这儿来了,天师一边开着门,一边喊谁“娘娘”,还说:“地牢里头还有一个……”
不成想门开到一半,天师的话戛然而止,竟是被凭空一股邪气割断了喉咙。
“我以为我会见到那位‘娘娘’——兴许就是笙鬘娘娘,哪知等了许久,门缝里头钻进来一缕黑气。”
起先只是一丝黑烟,后来在地牢越蓄越多,快要充斥整个牢房。
“它就团在我面前……”姜昌回忆着回忆着,一下子笑了,“然后睁开眼睛,冲我叫了一声。我知道,那是囡囡。”
“她便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不止我,还有被杀的所有人……包括她娘作妾的那宅子人。”
提灯明白了:“卷到未知境的人,除了你,其他都同我们先前一样,被囡囡用法子,忘了自己死过的经历。”
姜昌默认。
“这也是为什么,你不要她娘见她?”谢九楼琢磨道,“她娘只记得自己杀了囡囡,忘了后头的事?”
姜昌解释道:“她娘到了这地方,原也不晓得囡囡的存在,只当囡囡已经死了。只是有一日,我不慎被她撞见,一路尾随至此,她听我在院子里叫囡囡的名字,便冲了出来。我那样态度对她,是实在没有办法。她哪是真对不起囡囡呢?对不起囡囡的是我。可我总不能叫她看见囡囡这副模样。到时候她想起一切,连那点残存在这里的神识都会消失干净。”
提灯问:“那在囡囡房里那些布置又是什么?”
“装神弄鬼罢了。”姜昌笑,“寻常人看到那屋子布置,那镜子,那画,那棺材,再好奇也该止步了,哪晓得遇到你们这样不怕鬼神的。”
“那敲柜子呢?”
“敲柜子?”姜昌一愣,继而恍然道,“那个……”
他颇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和她玩捉迷藏,我找不到的话,她藏累了,就敲柜子,好让我赶紧找到。白日里……估计是把你当成我……跟她玩捉迷藏了。”
谢九楼闻言一时没忍住,垂眼偷着抿嘴笑,右脸那个酒窝在永净灯的光晕下若隐若现,被提灯一望,立时收敛了。
正说着,三人后头不远处草堆有窸窣响动。
打眼一看,囡囡娘亲从那边缓缓出来,神情已近麻木。
姜昌一慌,手上琉璃灯差点落在地上,幸得被谢九楼接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听囡囡娘亲道:“你让我抱抱她。”
手已经伸了过来,姜昌犹豫一霎,面露不忍,轻轻把囡囡传过去。
大概囡囡睡得熟,四手交接,力道往娘那边一传,她就顺势滚到娘的怀里。
女人抱着囡囡坐下,在明暗交接的地方一下一下拍着臂弯那团黑气,一边拍,一边唱:
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
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
笤帚秧,扫帚秧,直干繁枝万丈长。
中天日月双悬镜,家家户户都清净。
水鸭几个儿,翻船倒舵儿,
世间上下无常势,我家狗大怎生痴?
怎生痴?
唱着唱着,她就消失了。
囡囡睡在草丛中,做了场不见娘亲的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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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听得入神,末了一回头,猛地发现提灯不知所踪。
正要起身去找,恍见远处燃起冲天大火,心下更乱,提脚就要往火里冲去,谁知下一回眨眼,提灯便从他二人来的路上跑了回来。
“做什么去了?!”谢九楼抓着他胳膊急吼吼地问。
提灯还没来得及答,那边火光竟以非比寻常的速度往这方波及而来。
姜昌抱起囡囡,冲他们喊:“跟我走!”
一行人疾驰到河边渡口,姜昌让他们上了船,又把囡囡递给提灯:“走!别上岸!能不能走出去,只看你们造化!”
提灯将囡囡抱在手里,谢九楼略略一瞧,总觉得她比先时小了许多。
姜昌砍了绑绳,把船一推,一时提灯他们便离岸愈发远了。
谢九楼伸手:“你不上?!”
姜昌往后看了看,再回头过来便只退不进,立定在河滩远处,冲他摇头。
大火以燎原之势在姜昌身后绵延数里,很快就要到他脚下。
约莫火光太过刺眼,囡囡恰在这时醒了,只在提灯怀中愣怔一息,便张牙舞爪要往岸边扑去。
“不许去。”提灯逮着她,冷冷恐吓道,“你哥哥叫你不准过去。”
怀中起哭声。
船行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