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第七歌此时分明做男儿打扮,不料被谢九楼一眼看穿,是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一番,爬起来便跑了。
人群多数随着观音仪仗向前头街角涌去,剩了少数在这儿围观,如今热闹不了了之,那几个人便也散了。
鹤顶红和楚空遥这才围过来,提灯也赶了上来。
先时谢九楼与第七歌本就是一对一,他们三个隐在人群中,若贸然站出来,以第七歌的狡猾伶俐,指不定会怎么当着大庭广众说这一帮子早有埋伏以多欺少。
提灯并未说话,只抓着谢九楼胳膊,便被谢九楼轻轻覆住手背,听他低声说:“没伤着我。”
楚空遥悠悠看着第七歌远去的方向:“我看这小姑娘,迟早有天会栽在那股子伶俐上。”
说起这个,谢九楼便想着方才第七歌盛怒时口出之言,心思便沉了下来:“你听见她说什么没有?”
“听见了啊。”楚空遥浅笑,宽慰似的拿扇子拍拍谢九楼的肩,“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了。”
三百年前,谢九楼尚在娑婆,还是无镛城少城主时,莫说眼下一个小小的须臾城,便是娑婆大陆整个中原地区,也在祁国的版图之中。那时的祁国,已统治了娑婆中原两百余年。
虽说万物盛极必衰,他当年战死之时祁国已然式微,谢九楼亦知道国运衰退,大祁没落是迟早的事,如今亲耳听了,还是难免唏嘘。
脚下国土朝夕易主,可昔年为此沙场洒血的千万将士,如今又有几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又有多少人去在乎,他们的血,曾经是为谁而流?
白骨沉沙,枉做空话。
谢九楼扯了扯嘴角,摇头笑道:“只是觉得,现在这局面,蝣人作大,祁国伏低,中原仍是旧主,倒不像过了三百年,反像……回到咱们出生前两百年了。”
楚空遥不动声色瞟了一眼提灯,对方面不改色,收拾收拾还准备抬脚走了。
“眼下去哪儿?”楚空遥问。
提灯自顾在前头不疾不徐地走,谢九楼和楚空遥负手跟在他身后,鹤顶红懒洋洋在最末走着。
“去找人。”
提灯这话一出,谢九楼一下变了脸色,骤然止步,竟低着头想往回走,却又不愿意表现得太刻意,眼睛四处找路,一时跟个无头苍蝇一般慌张。
楚空遥拉住他:“你做什么去?”
“我……”谢九楼难得如此局促,“我有事……”
提灯闻声也转了过来:“什么事?”
“我有点饿。”谢九楼急急背过去,说着就往反处走,“你们先去,我填填肚子再跟上来。”
说完也不管旁边几个的反应,步子快得恨不得脚底抹油就离开了。
“欸……”鹤顶红叫了一声,眨眼谢九楼已走出几丈远。
楚空遥左右瞧瞧,还是决定去找他:“你们俩先去。”
又走一个,鹤顶红上一声还没欸完,又欸了一声。
只有提灯,看着谢九楼的背影若有所思,待那二人都走出视线,才缓缓回头接着前路迈步。
“莫名其妙。”鹤顶红赌气踢着脚下石块,“东西都没讲完呢,一个个慌脚鸡似的,哪里就急死了。”
“东西?”提灯开口,“什么东西?”
“就楚老二之前讲的么,”鹤顶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无相观音,赤练圣手……还有那个泥点子。”
“你想听什么?”提灯道,“我给你讲。”
鹤顶红眼睛一亮:“你也知道?”
“不多。”提灯说,“你听了些什么?”
鹤顶红忙不迭道:“听到无相观音有天在混沌除了邪祟回去,身上带了泥点子。那泥点子被他灵气养着,竟有了五感,生出想法,要打无相的主意。”
提灯垂眼走路,一面默默听着。
见鹤顶红说完了,他便笑了笑:“其实到这儿,故事也差不多了。”
“那泥点子自打起了心思,便一直围在无相身旁伺机而动。”提灯说这故事,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一日趁无相熟睡,它便攀上去,借自己划出的泥痕,一笔一画,把无形无状的观音,按它的想象,亲手画出了模样。眉眼鼻唇,皆穷它所想,竭它所能。”
“自此观音之相,为它而生。”
无相观音醒来之后,勃然大怒,将泥点子一掌打入无境之境,并命座下赤练圣手看管,直到它真身消散。
泥点子毕竟不是永净世孕育而出,离开了观音,浑身本就不多的灵气也极快殆尽。
将死之时,原在无境之境监守它的赤练竟玩忽职守,去到混沌私会海中鲛人,导致那颗泥点子趁此脱逃。
“逃去哪了?”鹤顶红问,“还活着么?”
提灯沉默一瞬,说:“它逃回了无相身边。”
泥点子拼尽最后一口气,在无相手上划出第三只眼睛。那眼睛之深,穿破无相的身体,像一道连通永净世和混沌的缝隙。
“泥点子就从那道缝隙中跳了下去。”提灯说,“它绝望困顿之际,最后一眼看向顶上的观音——那张由它亲手雕刻出来的脸,永远都是那么漠然。”
鹤顶红只叹不值:“那泥点子,真是生也观音,亡也观音。”
“它因观音而生,却非因观音而亡。”提灯拐过一个街角,“那泥点子殒命,杀它的是情。”
“所以楚老二说的无境之境里那面镜子,就是这么来的?观音手上拿第三只眼睛?”
提灯点头:“泥点子坠入混沌,最后看了观音一眼,就因为那一眼,绝了它所有痴念。它凄然以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为代价发出毒誓——若日后观音动了凡心,必要承受与它一样的可见不可得之苦。只要观音在永净世一日,便只能拿第三只眼睛看自己心上人一日。岁岁年年,相思之痛不可迁。”
“只能拿第三只眼睛……”鹤顶红埋头沉思片刻,“这意思是,观音要见心上人,只能透过那面镜子去看。他在永净世,镜子里看的是娑婆世,所以他对自己爱的人,永远相望不相认?”
提灯默然。
“观音真如此被诅咒了?”
提灯转入一条小巷,走到尽头再拐,豁然见一处阁楼,楼下挂满五颜六色的幡,还有许多涂抹过画成各色人物的面具。
“观音一生刚愎自用,目下无尘,别说这个咒,只怕连所谓的情,他都不信自己会有。”他一面说,一面踏进楼底旁门处一个窄窄的木门,门里一条黝黑甬道,缕缕日光从顶上木板缝中泻下来。
提灯的声音在过道中前行:“所以无相硬生生把自己右手那只眼睛挖了下来,丢入无境之境,永不启用。”
甬道走完,挨着手边是一列长长的木梯,又陡又逼仄,头顶上隔着木板都是挡不住的嘈杂人声。
“那赤练圣手呢?”鹤顶红跟在提灯后头,踩着踏板,一步一声地问,“被观音罚去了哪?”
梯子要走完,阁楼上人声也近了。
“观音手段残绝狠辣,罚一个圣手不缺法子。既然赤练要和鲛人私会,那他就……”
话到此处,提灯踏上最后一阶,在楼道口站定,冲戏班子里坐在最里头的一个鹅黄色长衫公子不轻不重喊了一声:“叶鸣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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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鞘格——剪刀石头布
第24章 24
24.
楚空遥找到谢九楼那会儿,谢九楼正站在一条死巷口,双臂交叉,闭眼仰头靠在墙面装死。
“做什么?”楚空遥握着扇子往他后方一打,“西北风在那头吹,站反了,仔细一会儿喝不饱。”
谢九楼睁眼,无奈看着他。
楚空遥便笑:“你告诉我,你跑什么?”
“不跑,给人看笑话?”谢九楼从巷子口走出来,就近挑了家在外头摆摊的面摊子,要了碗最简单的阳春面,“你没听见么?他要去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