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内人
——令妹是自杀的。
当阿恰在沙田富山公众殓房听到簪察说出这句时,她不由得激动地争辩,口齿不清地吐出“不可能”、“你们根本没好好调查”、“小雯才不会自杀”之类的话。负责案件的程警长是个年约五十、发餐带点花白的瘦削大叔,虽然外貌带点痞子气.眼神却透露了他老实人的本性。面对阿怡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他倒能平心静气,以低沉稳重的声线安抚对方,并说出令阿怡无法反驳的话。
“……区雅怡小姐,您‘真的’认为您妹妹不是自杀的吗?”
阿怡很清楚,纵使她不想承认,小雯有充分的理由寻死。毕竟小雯在过去半年所受的压力,已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女孩能承受的范围。
而这一切,要从区家多年的不幸谈起。
阿怡的父母生于上世纪六〇年代,是新移民的第二代。自一九四六年国共内战开始,每月有大量难民从中国大陆涌进香港,而其后共产党取得政权、改革制度、发动政治运动等等,亦导致入境人数有增无减。阿怡的祖父母是从广州偷渡来港的难民,当时香港社会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对偷渡者几乎来者不拒,于是他们落地生根,获得居留权成为香港人。纵使得到留港的资格,这些“新香港人”的生活大都相当艰苦,从噩体力劳动工作,工时长、薪水低,居住环境更是恶劣;然而那时候香港正值经济起飞,所以只要吃得了苦,仍有改善生活的机会,
有些人更能乘着浪潮,白手兴家,跻身成功人士之列。
可是,阿怡的祖父母抓不住这些机会。
1九七六年二月,筲箕湾爱秩序湾木屋区发生大火,上千间木屋遭焚毁,令三千多人无家可归。阿怡的祖父母都在这场大火中丧命,他们遗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亦即是阿怡的父亲区辉。区辉在香港没有其他亲人,结果投靠了另一位在火灾中失去了妻子的邻居。这位邻居有一个七岁的独生女,女孩名字叫周绮蓁,她便是阿恰的母亲。
因为家境清贫,区辉和周绮蓁都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为了帮补家计,两人未成年便投身社会工作。区辉在货仓当仓务工人,而周绮蓁在茶楼当侍应生,虽然每天为生活奔波,但他们没有抱怨,反倒感到微小的幸福——区辉与周绮蓁相恋,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于一九八九年赶及在周绮蓁的父亲因病去世前完婚,算是圆了长辈一个心愿。
就像是先人庇佑,之后数年,区家似乎摆脱了厄运。
周绮蓁和区辉婚后三年,诞下一个女婴。周绮蓁的父亲在中国大陆时是知青,肚里有多少墨水,离世前留下遗言,说将来孙子出生,男的要叫“颂朗”,女的便叫“雅怡”。“雅”有高尚、美好之意,而“恰”则代表了和悦快乐。区辉一家三口租住土瓜湾一栋旧楼的小单位,生活上捉襟见肘,但尚算穷得快乐。区辉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妻女的笑靥,便觉得别无所求。周绮蓁持家有道,阿怡文静乖巧,区辉一心为家庭多赚几分钱,好让孩子他日念大学,不用跟自己和妻子一样,只念完中三便要找工作。区辉和周绮蓁都知道,彼一时,此一时,香港社会愈来愈看重学历,七、八〇年代只要肯吃苦便有工作,但往后的日子可不能用过去同一把尺来量度。
当阿怡六岁时,区辉更获得幸运之神眷顾——他们一家轮候多年的公屋终于有回音。
香港寸土寸金,地小人多,居住一直是香港人面对的生活难题。政府虽然有提供公共房屋,让低收入家庭以低廉的租金租住,但因为供不应求,申请者可能要等上好几年才获得接纳。区辉在一九九八年收到房屋署通知,他们获分配观塘乐华村奥华楼的一个单位。这对区家来说是一场及时雨,在亚洲金融风暴影响下,区辉就职的公司大幅裁员,而区辉也是其中一人。即使他的老板介绍他到另一间公司工作,薪水却大不如前,他正为阿怡上小学的学费与杂费发愁,房屋署的来信简直是天降甘霖。公屋的租金比私人房屋的低一大半,如此一来,区家只要省吃俭用,还能够多存一点钱,以应付日后所需。
搬进乐华村两年后,周绮蓁再次怀孕,为区家多添一位成员。区辉二度当爸自然喜不自胜,而阿怡亦渐渐懂事,知道自己当了姊姊,要更努力替父母分担。由于岳父仙游前只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名字,区辉不知道如何替二女儿取名,于是他向邻居一位退休老师请教。
“叫‘雅雯’如何?”老先生跟区辉在奂华楼前方空地的一张长椅上聊着,“令嫒叫‘雅怡’,我们沿用‘雅’这个字,而‘雯’就是有花纹的云彩。”
区辉循老先生指示,抬头一看,夕阳斜照下的彩霞映入眼帘。
“区雅雯……真是动听的名字啊。还好有黄老师你在,我这个老粗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漂亮的名字啦。”
因为区家变成四人家庭,奂华楼的单位就显得略微狭窄。奂华楼的单位是为了二至三人家庭设计,室内没有房间间隔,如今人数增加,区辉可以申请换屋,搬到大一点的房子。不过,房屋署回复说房屋供应紧张,无法在乐华村甚至原区找到适合四人居住的单位,如果要搬的话,只能选择大埔或元朗。区辉跟妻子商量,周绮蓁笑着说:“我们在这儿住惯了,搬到老远的话,你上班麻烦,雅怡又要转校,划不来。我们这儿再挤也不及我们当年在木屋区那么挤吧?”
周绮蓁就是如此一位乐天知命的妇女。对妻子的说法,区辉搔搔头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虽然他心想孩子上中学后,还是得让她们有自己的房间,他听闻这有助小孩独立成长。
然而区辉没料到,他根本没机会看到两个孩子上中学。
二〇〇四年,区辉遇上严重工业意外身亡,终年四十岁。
经过一九九七年的金融风暴,以及二〇〇三年的疫症爆发,香港经济受到严重打击,不少企业老板为了省减营运成本,将业务外判,或以合约形式招聘员工,逃避资方应负的贵任。大企业以低价聘用小公司负责某些工作流程,而小公司亦可能从中取利,将作业再分拆外判给更小型的公司,由于这种层压式的雇佣关系,劳工的薪水被大幅削减,可是由于不景气,工人们害怕饭碗不保,只能默默承受剥削。区辉辗转在这些小型外判公司工作,跟其他工人抢夺有限的职位空缺,可幸他在货仓就职多年,考取了俗称“铲车”的叉式起重车的驾驶执照,这正是他的求职利器。除了物流业要聘用懂驾驶和操作铲车的司机,货柜码头亦有同样的需求,不过铲车司机的工作不是搬运货物,而是“拉缆”。在大型货柜码头,泊岸货轮的缆绳既粗且重,无法用人手牵拉固定在系缆墩上,必须使用铲车代劳。为了增加收入,区辉身兼两职,不但在九龙湾的货仓负责搬运货物,更在葵涌货柜码头当“拉缆员”。他想趁自己还有气力时多赚点钱,毕竟年纪愈大身体便愈不中用,他日即使想多兼几份差事也力有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