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内人
“这是本年的作文功课,共有十份。”袁老师将原稿纸放在阿怡和阿涅面前。阿怡看到稿纸上熟悉的笔迹,睹物思人,顿时有点难过,但她没有分神,立即伸手翻阅。作文题目都很寻常,诸如<一年之计在于春〉、〈我的理想职业〉、〈上茶楼见闻〉之类。当中较艰深的题目,大概是〈试就《论语》“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谈谈你的看法〉。
“小雯的成绩不太好?”阿涅瞄到稿纸上的分数和批改,问道。文字写得工整漂亮的学生往往让老师留下好印象,作文分数会打得较高,可是即使小雯字写得不错,每一份作文也只是六十分上下。
“中等,不算好也不算差。”袁老师微笑着回答。“大部分孩子都未有能力写出好文章,雅雯的强项在理科,作文写得不够好,也能理解。”
虽然袁老师嘴巴上说得动听,阿怡在稿纸上看到袁老师的评语.?“行文尚算流畅,但内容空洞,没有针对题目写出重点”、“论述模糊,宜多用心书写”,其中〈我的理想职业>I文的分数更是最低,袁老师在空白处写上“自述文不宜兜圈子,由衷写出心声就好”。
“雅雯不擅长写作。”袁老师看到阿怡在仔细阅读小雯的文章,说:“她文字运用得不错,但内容颇浅薄。我想是人生经验不足,只要……啊,我失言了,很抱歉。”
阿怡很清楚袁老师那句没完成的话是什么。“只要假以时日累积人生历练便能写好了”——可是小雯已经没有未来。
“不要紧,谢谢老师您拿这些文章给我。”阿怡微微点头,以示谢意。她仿佛从稿纸上看到她不熟悉的妹妹,能藉此追忆故人。阿怡这时才想起,小雯自升上中学后便再没有向她请教学业上的问题,功课温习全靠自己,所以她不知道近年小雯的成绩如何。
“小雯以前在班上乖巧吗?”阿涅问。
“她中一时还有点调皮——那时候我负责她班的中文科——但后来就渐渐改变了。”袁老师转向阿怡,说:“大概在中二下学期吧,因为……因为令堂的病,雅契变得较内向。”
听到对方提起母亲,阿怡心里一阵黯然。
“她在班上有没有知心朋友?她曾提过一、两个名字,但我记不起来……”阿涅继续装作区家的熟人。
“这个嘛……她以前常常跟Lily和国泰一起,可是后来似乎就疏远了……”
“是舒丽丽和赵国泰吗?这么说来我便记起了。他们好像曾来过家里作客,但我倒没碰过他们。”
阿恰差点受不了阿涅凭空捏造,但想到对方可能在套话,就忍住不打断他。
“对,就是他们。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但依我看多半是感情瓜葛。现在的孩子都很早熟=”袁老师叹一口气。
“感情瓜葛”这四个字,恍如针刺一样狠狠地扎了阿怡一下。阿怡一直以为妹妹仍是个小孩子,跟恋爱之类无缘,可是如今她无法确定自己的看法正确。她想起kidkit727寄来的那张可疑照片,又想起文章中指斥小雯抢人男友,她愈来愈觉得自己不了解妹妹。
“除了他们之外,小雯还有好朋友吗9.跟其他同学关系如何?”阿涅问。
“嗯……我想不起来,印象中她和其他同学的关系也没有什么特别。假如王先生是想问雅雯有没有被霸凌,我敢保证绝对没有。”
“不,不,我没有那种意思,很抱歉让您误会了。”
“去年雅雯在地铁遇上那案子后,班上初时的确有些流言,尤其是男生之间更是说得绘影绘声,但校方很快作出辅导,孩子们也明白他们的态度会二度伤害雅雯,所以都收敎起来。那篇网络文章出现后,学生们也没有异常表现,我想也是之前辅导的效果。”
“袁老师,请问可以让我们跟小雯的同学碰碰面,聊聊天吗?像国泰和丽丽,他们有出席小雯的丧礼,我们想向他们致谢。”
“啊……”袁老师态度有点犹豫,但随后说:“好吧,反正期末考后,学生们上午用来补课和核对试题,下午都是自修和社团活动。现在快到午休,我带您们去教室找他们。”
“谢谢。”阿涅边说边将装参考书的胶袋推给阿怡,示意她负责拿,而自己则将桌上的悼念册和作文功课叠好,顺手带着。
袁老师陪伴阿涅和阿恰离开会客室,可是刚回到走廊,阿涅却将袁老师拉到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当阿恰察觉时,袁老师却对她点头,说有事情要先回教员室处理。
“袁老师有事情要办?”当走廊里余下阿怡和阿涅二人时,阿怡觉得奇怪,问道。
“我不想让她妨碍我们,所以打发她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你有病。”
“嗄?”阿怡怔了一怔。
“我说你一直无法放下妹妹的事,经常失眠,医生提议可以跟妹妹的朋友倾谈一下,解开心中的郁结。”阿涅回复平时的语气,说:“老师在场的话,那些孩子一定有所顾忌,这对你的‘治疗’没有帮助。这样子她便不会碍手碍脚。她已告诉我教室在哪,叫我们待午休钟声响起时去找他们就行。”
虽然阿恰对阿涅胡诌自己有病感到不满,但也能理解他的理由。
“袁老师真体贴……”阿怡说。
“哼,体贴个屁。”阿涅突然露出不屑的样子,斜视了身后的教职员室一眼。
“咦?”
“先走再说。”阿涅推了推阿怡/住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二人下了楼梯,走到无人的操场一隅,阿涅随手翻开小雯同学们撰写的悼念册,一边浏览内容一边说:“这种老师简直混帐,真令人讨厌。”
“你说什么?”阿怡对阿涅的话赀得费解,袁老师明明很亲切地回答他们的问题,还有求必应,既拿了作文作业给他们,又允许他们跟小雯的同学见面。
“我说,那种‘生物’不配称为老师,顶多叫做‘学店奴才’。”阿涅狠毒地说。
“她哪儿得罪你了?”阿怡对袁老师印象良好,所以听到阿涅的诋毁,不禁有点动气。“嘿,你这种人真易被朦骗,以为口头上会说漂亮话的人都心地善良。”阿涅冷笑一声,说:“这个袁老师表面态度友善,但心里想的,却只有自己。只要稍微触碰敏感的话题,她都第一时间撇清关系,强调校方按照什么指引什么机制做事,我呸。那些话更是搬字过纸,直接从教育局的指示引用,我看她已经熟读那些文件,对不少家长说过相同的话……就像这本悼念册,里面只有两、三篇用心书写的留言,其余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既然同学们没有这个心,又何须弄这种门面工夫?袁老师根本就不在乎,只是像机器人一般依照‘标准作业程序’去处理。刚才你称赞她体贴,但你不知道她最初的反应——当我提出希望跟你妹妹的同学单独见面时,她说的是‘这不大符合规矩,而不是关心我这要求的原因,或是会否勾起学生们的伤心事。比起学生的情绪,她更在乎学生的家长会否投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