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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内人

作者:陳浩基 时间:2023-01-07 16:46:26 标签:陳浩基

  阿恰想向网络上有份杀害小雯的人讨回公道,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做到。任凭她再努力,也不可能将那些凶手逐一清算。

  “那……那么,凶手就是写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阿怡咬牙切齿地说。

  程警长叹了一口气,说:“区小姐,请您节哀顺变。我明白您现在很忿怒,但我们无法为您妹妹讨回公道,一个人被舆论逼得走投无路,公权力难以处理。您说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凶手,但您顶多只能民事控告对方诽谤,毕竟对方只是发表言论……不过您妹妹已过世,我也不知道您能否代为提告。区小姐,我想将来您可以找律师寻求法律意见,但现在您需要的是心理辅导。我认识提供丧亲辅导服务的志愿机构的社工,可以替您联络,他们都是专业人士,您跟他们谈谈,让他们跟进一下,会较容易走出低谷。”

  纵使程警长言之有理,阿恰就是听不入耳。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敷衍地接过一些介绍志愿组织的单张,内心仍然充满忿恨与无奈。

  小雯死后两个礼拜内,阿怡独自办好一切殓葬手续,诸如从殓房领取小雯的遗体、到殡仪馆安排丧礼、预约火葬事宜等等。她没想过,去年安葬母亲的经验,今天会派上用场。小雯的丧礼上宾客稀少,场面冷清,反而灵堂外聚满记者,阿恰不下一次被问到“你现在心情如何?”、“你对妹妹自杀有什么感想?”、“你认为网民是杀人凶手吗?”等不识相问题。有杂志在小雯自杀后,以〈十五岁少女跳楼——以死控诉?还是畏罪自杀?>作专题报导,封面一角印着打了马赛克的小雯照片,阿怡经过报摊看到时,差点有冲动把整叠杂志撕掉。

  在阿恰眼中,记者和网民根本没两样。假如说网民是凶手,那为了销量、以“公众知情权”之名剥夺小雯片刻宁静的记者就是尔凶。

  去年周绮蓁的丧礼尚算热闹,她就职的茶楼的同事和老板、平日碰面闲聊的街坊邻舍、甚至住在土瓜湾时认识的旧友都有出席吊唁,就连区辉的前辈牛哥也有到场致意?,相比之下,前来送别小雯的宾客却只有寥寥几位。最令阿怡不解的是,直到黄昏都没有小雯的同学前来吊丧,到场的只有小雯的班导袁老师。

  “难道……小雯在学校真的被排挤吗?”

  阿怡想起讨论区那篇文章,形容小雯在班上没有朋友的一段。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小雯这么健谈活跃.才不可能没有朋友——坐在家屉的座位上,阿恰愈来愈不安。她不是害怕小雯没有朋友,而是怕那篇文章的内容是事实。

  幸好七点半的时候,两个穿校服的学生释除了阿恰的疑虑。

  一位短发的女生由一位男同学搀扶着,缓步走向灵前鞠躬。阿怡看到对方双眼红肿,显然之前哭周。阿怡对他们的样子有点印象,她记得前年的圣诞节前夕小雯由两位同学陪伴回家,说小雯在派对中身体不适.当晚母亲还通宵照顾小雯。他们这次没有跟阿怡说话,只默默地点头,然后便离去。其后还有一位学生到场,阿怡想,也许因为丧礼设在周四,小雯的同学们翌日要上课,所以只能派代表出席。

  完成丧礼、火化逍体,将骨灰安放到跟父母相邻的骨灰命后,潜藏阿怡内心的悲怆感再一次涌出来。过去两星期她一直为小雯的后事奔波,没有空闲给她胡思乱想,如今一切已完结,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阿恰只感到黯然神伤。她凝视着家中的每个角落,仿佛可以看到昔日家人共聚的日子——小雯小时候会蹲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玩布娃娃,母亲会在厨房炒菜,而父亲会坐在阿怡身旁以洪亮的声音跟母亲说家常话。

  “小雯:妈:爸:.”

  晚上,阿怡只能怀抱着回忆中的美好片段,孤独地入睡。

  那些贫困但愉快的美好片段。

  可是,几天后信箱里的一封信,剥夺了阿怡心灵的最后一个绿洲。

  房屋署通知阿怡,她要迁离奂华楼的单位,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家。

  “区小姐,请您明白.我们只是公事公办。”在何文田房屋署总办事处的会客室,一位房屋事务主任对阿恰说。为了提出反对,阿怡约了房屋署的职员见面。

  “我、我自小便住在现在的家,为什么要我搬?”

  “区小姐,恕我直话直说。”主任边翻着文件边说:“您目前只有一个人住,而奂华楼的单位是提供二至三人家庭使用,按房屋署规定-一人户家庭单位不能超过二十平方米,您现在是‘宽敞户’,不符合配房资格。当然我们会提供新的一人单位给您。”

  “可是这、这是我的家啊!只有在这个家我才能想起我的家人啊!”阿怡激动地质问

  道:“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你们便要赶走我吗?房屋署就是这么不近人情吗?”

  “区小姐,”架着金边眼镜、西装笔挺的主任抬起头,直视着阿怡双眼,“我很同情您的处境,不过您知道目前有多少家庭在轮候公屋吗?我们不尽快处理每一个个案,那些家庭就只能继续住在更狭小、更不堪的房子里。您说我们‘不近人情’,那您无视那些苦等多年还未‘上楼’的大众,不就是‘自私自利’吗?”

  阿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法反驳对方。

  “区小姐,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我们会让您再住三个月,您亦有权从我们提供的名单中选择新的居所。”主任每次开口,都以“区小姐”作开头,就像不断强调问题出在阿怡身上。“虽然新住所的地点可能偏远,例如新界元朗或北区,但都是新落成的屋村,配置比乐华邮好。有新消息我们会再通知您,如果您打算短期内离开香港,记得联络我们。”

  房屋事务主任的态度暗示着会面完结,请阿怡离开。

  阿怡无奈地站起来,正要转身离去,主任摘下眼镜再说:“区小姐,您别看我好像高薪厚禄,其实我一样为每个月的房贷头痛。今天连死过人的私人楼宇也一样索价几百万,香港就是如此一个居住环境恶劣的城市。在这儿生活,我们只能逆来顺受,世事未必尽如人意,凡事别那么执著就好。”

  回家途中,阿怡心里的积郁与怒气,被主任最后一句话全引了出来。对方的话,就像教自己认命,接受上天安排的一切。

  父亲的意外、母亲的病症'妹妹的自杀,全是上天的旨意,凡人不可违逆,也无能违逆。

  阿怡不知道,当她坐在巴士上时,她的表情是如此骇人——她眉头紧皱,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就像憋住很大委屈,即将爆发。

  ——我才不会认命!

  阿恰回忆起在殓房跟程簪长见面时的心情。

  那股混着不忿、苦涩、凄怆的复杂情感。

  ——那么,凶手就是发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

  我要跟邵德平的外甥见面——阿怡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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