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鱼之家
看着滔滔不绝的新章房子,门脇终于明白,她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才参加募捐活动的。她似乎认为日本的器官移植现状问题很大。
门脇叹了口气,轻轻摆手。
“没错,或许是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拒绝捐献孩子器官的父母。虽然我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可一想,要把孩子的身体切开,取出内脏,还是觉得很可怜啊。”
“并不是切开。摘除器官之后,会把仔细缝合好的遗体还给家属的。”
“不,问题不在这里。”门脇抱着胳膊,嘟囔道。
“我有个十岁的儿子。”松本敬子说,“要是到了那种时候,我不会有二话。既然已经没救了,无论怎样都好。要是用他的心脏能救活别的孩子,我一定会说:请便,拿走吧。”
“就这么简单?”门脇意外地看着她。
“因为到了那种时候,我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啊。要是出了交通事故,脸啊,头啊,都一塌糊涂,没救了的话,要器官移植也好,要怎么样也罢,都随他去吧——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种状况下,”新章房子冷静地继续道,“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脏还在跳动的可能性极低。”
“那我该假设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松本敬子撇着嘴。
“比如,”新章房子说,“溺水?”
“溺水?”
“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的捐献者,就是一名溺水的青年。同样,假设松本女士的儿子溺水了,昏迷不醒。身上装了人工呼吸器,还有各种各样的生命维持装置。可是,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就像在闭着眼睛睡觉一样。医生告诉您,他恐怕已经脑死亡了,如果同意捐献器官的话,就进行脑死亡判定。这桩情况下,您会怎么做?”新章房子流利地讲述着,就像亲眼所见一般。
松本敬子坐在电脑前,手撑着下巴。
“会怎么做……如果不进行脑死亡判定,会怎么样?”
“保持原状。如果脑死亡了,心脏总有一天也会停止跳动,迎来我们通常所说的死亡。”
“有没有经过脑死亡判定之后,发现并没有脑死亡的情况?”
“当然有。所以才要做判定啊。判定中途发现患者并未脑死亡的时候,就会立刻中止。判定会进行两次,当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将作为死亡处理。就算此刻撤销捐献器官的意愿,死亡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因为已经死亡,也就不会再进行延续生命的治疗了。”
松本敬子大幅度地歪着头,目光凝视着虚空。或许是在想象自己的儿子处在这种状态下的样子吧。
“好难啊。”她轻声说,“只要有一丝获救的希望,我就不会考虑进行判定。”
“要是有获救的希望,医生就不会建议您进行判定了。之所以让您进行脑死亡判定,就是因为患者处于无药可救,唯有等死的状态。”新章房子的声音里居然含有一丝焦急。
“可是,看上去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像在睡觉一样,还是会想等他到最后一刻,不是吗?这是父母之心啊。”
门脇在一旁连连点头。他明白松本敬子的心情。
“那么。”新章房子开了口。门脇看到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显得比平时更加冷酷。如果摘下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下面的素颜或许更加没有表情可言吧。
她接着说道:“如果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呢?”
“一时半刻?”松本敬子问。
“刚才我说,脑死亡之后,一般很快就会迎来通常意义上的死亡,可是,没人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临。尤其是小孩子,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变得很漫长。有的孩子活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新章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或许该说,是我们让他活了下去。因为他本人没有意识啊。要是您的儿子成了这样,您会怎么办?”
松本敬子疑惑地望着门脇,似乎在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说了这一大堆话。
“要是这样,要是这样……到时候,岂不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嘛。”她苦着脸答道。
新章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您会一直照顾他吗?照顾一个没有意识,无法表达自己意愿,仅仅依靠生命维持装置活着的孩子?这要花很多很多钱,不仅您自己举步维艰,还会给很多人添麻烦。这样做,究竟会给谁带来幸福呢?您不觉得这只是父母的自我满足吗?”
松本敬子皱着眉,闭着眼,右手揪着头发。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她开口道歉。
“抱歉,我没往那么深的地方想过。我不愿想象儿子变成那样。所以,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在新章小姐你看来,这或许是个笨女人的回答吧。”
“您别这么说……”新章房子慌了神,头一次露出狼狈的样子,“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严苛了。”
“新章小姐,”门脇说,“您是不是想对器官移植提出什么建议,给我们的活动添砖加瓦呢?要是那样,您就直说吧。不过,我们‘救助会’的方针是,只要是政治性的思想,无论多么出色,我们都会极力排除的。”
新章房子把“政治性的思想”这句话在口中念了几遍,摇头道:
“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听听您二位的意见。因为,您不觉得怪怪的吗?我理解父母的心情,不接受孩子的死亡,对捐献器官感到犹豫。可是,在其他国家,当判明患者脑死亡的时候,就会切断延命治疗措施。父母也会改变想法,认为孩子的灵魂是以别的形式生存下去了。为了某个地方正在受苦的孩子们,为了正在等待健康器官的孩子们,自己孩子的身体发挥了作用。就这样,终于有了肯提供宝贵器官的人。可是,这么宝贵的器官,却被来自日本,交了一大笔钱的患者给抢走了。这或许能拯救一个日本孩子的生命,却也失去了挽救一个本地孩子的机会。也难怪外国会对我们有许多责难。日本也是……您不觉得,日本的父母也应该改变一下想法吗?以现在的标准,判定脑死亡的患者重新恢复意识的病例,全世界一个都没有。长期脑死亡之类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只为了延长生命……这是父母的自我主义,也是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如果大家都能注意到这一点,像小雪这样可怜的孩子一定会越来越少的。”
新章房子热切的语气让门脇忘了喝咖啡,只顾愣愣地看着她的嘴。在佩服她口若悬河的同时,他也感到震惊,想要重新思考自己进行这项活动的背景。问题的根源在于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吗——
“对不起。”她低下头道,“我一个人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您二位或许觉得其实无所谓吧。我只是想说,这不单单是拯救一个小雪的问题,而是为了其他等待移植的孩子们,为了他们可以不用出国进行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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