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栖之肤
他动作轻巧地将烟斗装满,贴着烟锅点燃一根火柴,随着噼啪的爆裂声,他将烟斗递给了夏娃。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淡淡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她蜷起双腿侧身躺着,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里夏尔。很快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浑浊,继而呆滞……里夏尔已经开始准备第二只烟斗了。
一小时后,他将套房外的三道门闩转了两圈,离开了她。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也脱去衣服,在镜子里长久地注视起自己那苍白的脸庞。他对着镜中自己的模样笑着,笑他的白发,笑他刻在脸上的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的皱纹。他摊开两只手,将手伸到面前,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做起动作,撕扯某个想象中的物体。终于,他躺了下来,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清晨才渐渐睡去。
二
女佣里娜正在休假,这个周日由罗歇来准备早餐。他在拉法格房间前敲了很久门,才听到了一声回答。
里夏尔大口地嚼着新鲜的羊角面包,吃得很香。他自觉情绪极好,甚至有想开开玩笑的念头。他穿上一条牛仔裤,一件薄布衬衫,套上一双低帮休闲鞋,出了房间准备到花园里转一转。
两只天鹅在水面上四处游着。拉法格走入一丛丁香树中时,它们也游到了岸边。他先向它们扔了几小块碎面包,又蹲下来让它们在他的掌中进食。
接着他在花园里散起了步,刚刚修剪过的绿草地旁,一座座花坛装点出鲜艳缤纷的色彩。他朝花园最深处的游泳池走去,这是块二十米长的水池。一道环绕着整个别墅和花园的围墙,将外面的街道和四周其他的别墅从视野中全然隔绝。
他点上一根金黄色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冷笑了几声,便向屋子折返而去。罗歇已经将夏娃的餐盘放在了厨房的餐桌上。里夏尔走进客厅,按起内线电话的按键,铆足了劲儿大喊:“吃——早——餐!起——床——了!”
接着他便登上了二楼。
他打开锁走进卧室,夏娃依然躺在一张巨大的天篷床上睡觉。她的脸埋在被子里半隐半现,而她那浓密鬈曲的一头黑褐发,就仿佛是紫色绸缎上的一条黑带。
拉法格坐在床沿,将餐盘放在夏娃的头旁边。她将橙汁杯放到唇沿蘸了一下,接着懒洋洋地慢慢嚼起一片蜂蜜吐司。
“今天二十七号了……”里夏尔说,“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您没忘记吧?”
夏娃无力地摇了一下头,并没有看里夏尔。她的眼神空荡荡的。
“好的,”他接着说,“我们过三刻钟出发!”
他离开了套房。回到大客厅,他走到内线电话边大喊道:
“我刚才说三刻钟,你听明白了吗?”
这声叫喊经过扬声器的放大后传进房间,夏娃听了,呆呆地怔住了半晌。
*
开了三个小时后,奔驰离开了高速公路,进入一条蜿蜒狭窄的省道。盛夏的阳光下,诺曼底的乡村昏沉得几乎要散了架。里夏尔给自己倒了杯冰镇苏打水,然后建议正半合着眼打瞌睡的夏娃也清凉一下。她拒绝了他递过来的杯子。他将小冰箱的门重新关上。
罗歇开车速度很快但技术娴熟。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村庄附近,他将奔驰停在一座城堡的入口处。城堡环绕在一片密林之中,城堡附近的一些搭建物由篱笆围了起来,距村子最外围的几间屋子已贴得很近了。一群群来这里散步的人正坐在城堡前的广场上享受阳光。几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女人端着放满各色塑料杯的盘子,穿行于他们当中。
里夏尔和夏娃登上入口处的一长排台阶走向前台,一位身材魁梧的前台小姐威坐接待处。她向拉法格微笑了一下,又握了握夏娃的手,叫来一位男护士。夏娃和里夏尔跟着他走进一部电梯,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长长的走道仿佛是一条被挖进去不少凹口的直线,这些凹口便是一扇扇开着长方形半透明塑料探视孔的房门。男护士一言不发地打开电梯左手边的第七扇门,他侧开身让里夏尔和夏娃走进房间。
*
一个女人坐在床上,尽管满脸皱纹,佝着双肩,但她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她的模样仿佛一出早衰症的惨剧正在上演,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条痕。一头乱发如同厚厚的一蓬草,一束束似麦穗般高高兀立;突出的眼球四处乱转;全身皮肤上布满一块块泛黑的痂。她的下唇在痉挛似的颤抖,而上身慢慢地晃动着,由前向后,极有规律,仿佛在打节拍。她只穿着件无袋蓝布衬衫,裸露的双脚在绒球拖鞋上摩来擦去。
她似乎不曾留意到有人进来。里夏尔坐到她身边,托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女人非常听话,但不论是从表情还是动作来看,她并未流露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感情或情绪。
里夏尔伸出胳膊绕过她的双肩,将她搂在怀里。晃动停止了。夏娃站在床边,透过加固了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风景。
“维韦安娜,”里夏尔低声说着,“维韦安娜,我的乖……”
突然,他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夏娃的胳膊。他强行拉着她转身面朝维韦安娜,而维韦安娜带着惊恐的眼神又开始晃动。
“给她……”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夏娃打开手提包,取出一盒夹心巧克力。她俯下身子,将盒子递给那个女人,维韦安娜。
维韦安娜手忙脚乱地一把抢了过来,扯开盒盖,然后狼吞虎咽地大口吃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所有巧克力全被吃光了。里夏尔注视着她,惊愕不已。
“好,这么多够了……”夏娃叹道。
然后她轻轻将里夏尔推出房间。那位男护士就等在走道里。夏娃和里夏尔向电梯走去,他将房门重新关上。
他们回到前台,与前台小姐攀谈了几句。司机正靠在奔驰外读着《队报》,夏娃向他打了个手势。里夏尔和夏娃钻进后排坐好,汽车驶上省道,接着经高速公路回到巴黎大区,最后停在勒韦西内的别墅。
*
里夏尔将夏娃关进二楼的套房,给佣人们都放了假。他在客厅里一边慢慢嚼着里娜临走前做好的冷菜,一边放松休息。当他坐上奔驰向巴黎城区驶去时,已差不多是傍晚五点。
他在协和广场附近停好车,走进莫鲁瓦戈多大街的一幢建筑。他攥着串钥匙快步爬上楼梯来到四楼。他打开一间宽敞的一居室公寓。一张铺着层淡紫色绸缎床罩的大床摆在房间中央,墙上挂着几幅色情画。
床头柜上摆着一部带自动答录装置的电话机。里夏尔按下磁带的按键听来电留言。最近这两天有三个来电。都是些气息短促、嘶哑的声音——给夏娃留言的男人的声音。他记下对方建议的约会时间后,从公寓里出来,飞奔下楼来到街上,重新坐进车里。一回到勒韦西内,他便走向内线电话,用令人肉麻的声调叫着少妇。
“夏娃,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三个!今天晚上!”
他走上二楼。
她正在套房的小客厅里画一幅水彩画。画布上是一片宁静而迷人的风景——沐浴在阳光下的一片林中空地,在画布的正中,用黑炭条画出来的是维韦安娜的脸。里夏尔大笑着从画边走开,他抓起梳妆台上的一瓶红色指甲油,将整瓶油全泼到了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