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闻人镜默了默。
半晌,他道:“自然是她抽了自己妖骨,就如同她曾对你做的那般。”
谢长亭一愣。
抽自己的妖骨?
这是为何?
若说抽了他的妖骨,是为了保全他人族身份。可抽去自己妖骨,谢长亭断然不能理解。
他本以为,母亲是与闻人镜一般,入了情劫,这才在与自己平日相处里,表现得全然不像一名妖族。
只是不敢问及前辈过往,这才避开了这个话题。
如今看来,绝非如此。
话本中倒时常会写,仙、妖、魔,爱上人族,为与其同生共死,这才自愿抛弃异族身份。
可谢长亭隐隐觉得,他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她并不会为了他父亲,便抛却自己妖族身份。
闻人镜见他面露沉思,知道他是想到了些什么。他忽然抬起手来,信手一挥,四周石壁便刹那间破碎,虚景如画卷般在所有人面前展开——
夜幕低垂时。
一座供着香火的神庙。
神台上站着的石像,与一旁的闻人镜,五官一模一样。
谢长亭怔了一会,忽然就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见过这里。
于幻境之中。
——流离谷中的那座神庙!
这里的确是流离谷。画面中甚至隐隐传来四周凡人商贩的叫卖之声。
不一会,画面中就多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形。
她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走入神庙中,目光躲闪,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一关上神庙的门,她便大跨步走向神像的脚下,一把抓住了供桌上的什么东西。
一柄青绿色的长剑。
谢长亭的呼吸稍稍有些急促起来。他对这把剑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若水!!
诛玉将若水抓在手中,另一只手拿出了原本揣在怀中的东西。
似剑非剑,似骨非骨,被一团明亮的橘红色火焰包裹在其中。只是不知为何,似乎比谢长亭曾经见过的,要短上好一截。
妖骨!
诛玉闭了闭眼。
她一咬牙,掌心燃起与妖骨上如出一辙的火光。顿时间,那根妖骨就像是被明火烧化了一般,渐渐的……与若水,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后,诛玉抬起头来,直视着神台上石像那双无神的眼睛。
她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是狠厉:“我从见他第一眼,就并不相信他。可若是你信得过,便来此处取它。玄鉴,我只信你的决断。”
……
画面一转。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神台上的石像早已蒙满了灰尘。供桌上的碗都结了蛛网,碗中空空如也,贡品也早不知被谁偷走了。
一个作江南打扮的女子静悄悄地推开残败庙门,跨入其中。
她抬眼,凝视着神台上灰败的石像,忽然一笑:“好久不见了,玄鉴。不知你过得如何。”
容貌灿烂,一如从前。
谢珠玉上前两步。她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事情已过去百年,如今一看,你我都已是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便只有不让怀嘉卷入这场纷乱之中。我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愿他能一生喜乐平安,往后子承父业,做个朝中不大不小的官,立身于乱世,便足矣。”
说着,她的语气却又渐渐重了起来。
“你从前答应过我……”珠玉忽然道,“你从前答应过我,我将我的妖骨交给你。若是我日后出了什么变故,你定会护我一族平安。”
她的话音飘渺不定,缠绕在所有人耳畔:“可是,闻人镜,如今连你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
谢长亭瞳孔骤然紧缩。
画面还在继续。一团同样被火焰缠绕的东西被她拿在手中。
她将她的孩子的妖骨藏在了神庙的石像中……
下一刻,画面如同被泼上了浓墨般,陡然被黑暗侵蚀。
谢长亭完全没有回过神来。
他倒退一步,撞上了石壁,胸口起伏。
紧接着,时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灵力不足了。此处本就灵力枯竭,看回忆又花去了太多,他们便不能维持身形了。”
谢长亭不语。他靠着石壁,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灵虚洞中鸦雀无声。时轶似乎在黑暗中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半晌,“嗤”的一声。
一团淡蓝的火光燃在指尖,又漂浮到半空。
蓝火引路一般,将谢长亭引到了灵虚洞的另一头。他缓慢地走着,像是出了神。
直到火光映亮了青绿色的、断成了两截的剑身。
谢长亭伸出手来。
他将若水捧在手中。幽幽的蓝色妖火停在剑身上,边缘模糊了少许。
“……我不是故意要弄断它的。”时轶干巴巴的声音在他背后想起,“连我都不知道若水里,藏着你母亲的妖骨。”
“那你当初为何要将它给我?”谢长亭问。
时轶一愣:“你知道那是我?”
“你又为何要在京中假扮凡人铸剑师?”
多年前的京城。谢长亭与师兄弟前往剑冢寻本命剑,却无功而返。丧气之际,却偶得一铸剑师相赠若水。
“那还不是因为修真界实在太无聊,远比不得凡间有意思。”时轶道,“我母亲从前是做这个的,我看惯了她铸剑,耳濡目染,自己自然也学会了。”
“若水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柄剑。但我并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性情凶狠,遇见不合心意的主人便会乱伤人,十来年也没遇见合适的主人——直到那天,碰见了你,就索性送给你了。”
“不过铸剑师这个身份也没用多久。因为我很快就回修真界了。主要是你不在凡间,我得找个机会看你。”
谢长亭:“……?”
谢长亭:“你早就认得我了?”
时轶立刻撇清关系:“我只是好奇,好奇,懂么?我好奇若水的主人会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才特意回了修真界,一探究竟。”
顿了顿,又坦然道:“那时真的只有好奇,还没现在这么多非分之想。”
“…………”
谢长亭沉默了。
在妖火的映照下,他仔细端详着手中断成两截的若水。
良久,开口道:“时轶。”
“怎么?”
“我有话要问你。”谢长亭道,“我母亲藏在其中的妖骨,只是她身上妖骨的其中一半。玄鉴真人的记忆中,我看的很清楚,比我的妖骨明显要短上一截——”
“那么另外半段妖骨呢?如今又在哪里?”
时轶一愣。
过了一会,他才答道:“这恐怕只有我师父才知道了。”
“可他的记忆中却没有这一段。”谢长亭道,“那便与之后四年,所发生的事有关。”
时轶却是笑了笑:“若是要将它断剑重铸,并不需要另外半截妖骨。只是我母亲铸这把剑的那几年,我都身在无名境,而不在她身旁,未见过她是如何铸成此剑的。若是知道了,轻而易举便能重铸,你也不必思虑过多。”
不必思虑过多。
这并不像是时轶常用的口吻。
他虽然在笑,语气也远没有惯常那般轻松。
以至于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谢长亭几乎是一听,就在心里坐实了那个念头。
这个念头在方才,谢珠玉说出“我将我的妖骨交给你”之后,就开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型了。
“其实你知道。”
谢长亭低声说。
“立玄天柱,重整五行,需三样祭品。”他一字一句道,“圣人之心,魔主之眼,和……大妖之骨。”
“她将妖骨,交给了玄鉴真人。”
时轶静静地看着他。
谢长亭也抬眼。
四目相对。
他说出了最后的判词:“可是,只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