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谢长亭在池角处寻了个好位置坐下,再次寻着从前之法,要将天地灵气引入体内。
成功引气入体,就算是跨过了炼气期。这只是重踏仙途的第一步。
当年他跨过这步用了两月有余,但在师门上下,已算得上是快的了。他那师弟赵闻竹光引气就引了四年,筑基又用去七年,堪堪结丹,便被时轶一剑戳烂了。
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二次从头修行,与初入门时的感觉……并不相同。
他当年第一次引气成功时,便有“跨过一劫”之感。修士境界提升是要渡劫的,层次越高,劫数越大。跨入炼气者多如牛毛,天道也不可能一一降劫,大多数时间里,只会让修士在心境上有所阻难。
可此番下来,一路顺畅,竟没有半点阻塞之感。
这期间都是谢诛寰的药童服侍他衣食。第二日时轶来看过他一次,不多时便又走了,不知去做些什么。
倒是谢诛寰每日都来看他七八次,无比忧心他伤势。每次他来,谢长亭都不知同他讲些什么,只好说说往日仙门所见。他将师兄自过往中隐去不谈,只说那日时轶刺他一剑并非故意,而是出于误会,听得谢诛寰始终半信半疑。
到第七日时,谢长亭傍晚醒来,睁眼时忽然觉得胸中有所异动,像是引气即将成功之兆。
他便又闭目运气,几个吐息之后,忽然有一种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奇妙感觉,天地灵气已能自由出入灵泉与他的体内。
可不知为何,他身上仍是没有当初引气入体时的渡劫之感。
这……算是成功了吗?
谢长亭便伸出手来。他并没有掐什么法诀,而是试着从指尖渡一点灵力出来。
可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
一朵浅淡的火苗绽开在他的指尖。
“……”
谢长亭有些傻眼。
这是什么东西?
他所学过的法诀中,倒是的确有一条名为“灵火咒”,能凭空召来火焰。
谢长亭下意识地便把指尖朝水中浸去。
再定睛一看——火焰并未自他指尖熄灭,在水下依然生气勃勃地跳动着,甚至还有愈来愈旺的趋势。
这显然不是什么灵火。
谢长亭只好又将手抽出来。
谁料下一刻,如烟花炸开一般,火星随着跃出的水珠四散开来,落在池中各处。
下一刻,毫无征兆地,整个灵泉中,火光冲天而起!
谢长亭一惊。
他自身陷在火海之中,却没有半点灼痛之感,反倒是火舌温柔地舐着他的周身。
灵泉中的药材却被火焰裹挟着,卷曲、燃烧起来。与此同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四周的灵气正在飞速减少——这火焰,似乎是以灵气作食的。
这是什么古怪东西!
然而,下一刻,在噼啪的燃烧声中,他忽然听见了别的声音——一阵高声喧闹,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脚步声愈来愈响,由几串渐渐变为了一串。
似乎正有人朝这边前来。
谢长亭连忙去扑灭池中的火焰,却又不得其章法,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终于赶在来人前,又将那火苗收回了自己手中。
他心有余悸地靠在池壁之上,一动不动。
来人渐渐近了,停在他的后方,却没有开口说话。
谢长亭只好自己回过头去。
却见对方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时轶若有所思地看向池中人的面庞,见他睁眼望向自己,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不由心念一动,伸出手,替他撩开额前沾湿的长发。
“你在想什么?”他问。
谢长亭:“……”
在想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他摇头,道:“在想扬灵。”
“你舅舅替他把指骨接上了。听说是你的道童,这几日都好吃好喝照看着。”
“……嗯。”
时轶在一旁静了一会。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很想问你。”他开口道,语气里藏着好奇,“或许有些冒犯,但你当真不恨吗?”
谢长亭:“什么?”
“我不懂凡间的条框规矩,但有人弑你父母亲族,你不恨吗?你师兄推你替他挡剑,你不恨吗?你师门遍地寻你尸首,置你的道童生死于不顾,你也不恨吗?”时轶奇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还是说你们正道修士都这么心中宽广、不计前嫌?”
谢长亭像是被问住了。
良久,他开口道:“为什么要恨?”
时轶也是一怔:“什么?”
为什么要恨?
这就好比问一个凡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
他刚要开口,却见谢长亭垂下眼去,状态明显有些不对。
“为什么要恨?”他凝视着身下泉水,口中喃喃着,“为什么要恨呢……”
“为什么要恨……”
他不住重复着这一句话,像是思绪陷在了一片泥潭之中,已然忘却身在何处。
“……”时轶顿了顿,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谢长亭?”
“……嗯?”
许久,谢长亭才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时轶身上,混混沌沌,像是没有焦点。
“我的确不恨。”好一会,谢长亭摇摇头道,“我只不过是……心下不适罢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又重归于清明,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时轶心下觉出不对来,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况且,我师门曾于我有性命之恩。”谢长亭目光落回池中,思绪渐远,“那就当是,一命还一命吧。”
“是么?”时轶托着腮,看他,“那你是还喜欢你师兄么?”
谢长亭一愣:“连你也听信那传言?”
“非也。”时轶摇了摇头,“只是那日,我听他亲口所说而已。”
谢长亭皱了皱眉。
便想起那日他师兄向他道“你既然如此爱我,若是为我去死,可会有怨言”。
原来时轶那时听见了。
许久,他开口道:“……我不知道。”
并非是不知“喜不喜欢”,而是不知自己“是否喜欢过”。甚至连这一状态是否真正存在过,如今都成了谜。
因为他发现,自己或许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师兄于他有救命之恩,平日修行素来照看他。他当赵识君高山仰止,奉他为谦谦君子、人生榜样。
如今一朝高山崩塌,谢长亭便又忽然觉得,此人在自己心中什么都不是了。
可当年在天牢内,他父亲负罪伏诛,母亲却还日日夜夜地望着那一方窗口,便让他觉得,爱慕或许不是一件能如此轻拿轻放之事。
时轶却好像是错会了他的意思。
“哦?”他道,“那你现在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我多一些?”
谢长亭一下回头:“?”
还不等他回答,时轶又笑笑,漫不经心道:“那,若是我同他打起来了,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说到这里,谢长亭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向时轶身后看去。
——只见来处的那一条林园小道上,无极横断在当空,周围是足足七人,每人手中都持着剑,对准了无极。
而无极周身灵光大盛,竟是在以一己之力,挡住那七人的步伐。
那七人皆身着白袍,腰间挂一铜令或玉令,正是上善门众弟子!
谢长亭又朝时轶看去——这人方才闲庭信步、同他谈天说地时,竟然还在同这七人对抗!
“几天前便来过一次了。”时轶见状,便向他道,“多半是明月山那几人心怀怨恨,又不敢贸然来同我寻仇,便将此事通风报信给了他们。这几人似乎都是为了那‘机缘’来此地的。”
“上一次面子上过不去,没有擅闯进来。这一次,看来是无论如何也要朝里面闯了。你舅舅原先是想拦下他们,我恐他受伤,并将他与其余病人一道关在大堂里了。你那道童也同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