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硃安世却不敢大意,奔出林子,沿着小路,直奔了半个时辰,离开小路,穿进田野,又东绕西折,确信官军再追不上时,才在僻静山塬、密草丛中找了个山洞,牵马躲了进去。
硃安世抱驩儿下马,才仔细查看他的伤势,驩儿却挣开他的手,缩到角落,浑身簌簌发抖。
硃安世忙走过去伸手揽住:“驩儿不用再怕,追兵已经被我甩远,他们找不到这里。”
驩儿却继续挣着身子,小声哭起来。硃安世起先以为他只是受了惊吓,仔细一看,觉得不对,忙取了水囊,用袖子蘸着水,擦拭驩儿脸上血迹。驩儿不停躲闪,硃安世一手抓住他,一手继续擦,擦了一半,大惊:小儿不是驩儿!
面前这小儿只是身形样貌大致似驩儿,头上脸上都是血污,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再加刚才事情惶急,哪里能分辨得出?
硃安世抓住小儿喝问:“你是谁?!”
小儿被抓疼,大声哭起来。
硃安世忙松了手,忍住急火,小心安慰:“你莫哭,我不会伤你,你好好跟我说,你到底是谁?”
问了好一阵,小儿才哭着说:“我叫狗儿……”
“你家在哪里?你怎么会在那车上?”
“我爹是卖酱的,今天早上爹让我去倒溲溺,提着桶刚出门,街上有个人过来,看见我,就朝我笑,过来抓着我去跟爹说话,说府里大人要借用我一天,还给了爹一大串钱,爹高兴得了不得,就答应了,那个人就把我带到府里,给我好吃的吃,让我换了这套衣服,又抹了些猪血和泥巴在我头上、身上,让我跟着那个大人坐上车,说带我出来玩耍,然后你就来了,然后……呜呜呜,我要回家……”
小狗儿又哭起来,硃安世气恼之极,一脚将洞壁上一块岩角踢个粉碎。
“黄门诏使果然是那盗马贼伪装,正要捉拿,却被他突袭,劫持了执金吾杜周大人,夺走了那小儿。卑职率人追赶,谁知有十六个苍衣刺客冒出来搅扰,那盗马贼乘乱逃走了。那些苍衣刺客身手迅猛,又都骑着西域良驹,杀伤我卫卒十几个,也都突围逃走,卑职无能,有辱使命。”
减宣听了成信回报,厉声斥责了一番,心里却暗叹杜周果然眼力毒准。便命人带小儿出来,不一时,驩儿被引了进来。成信见到,大为吃惊,才明白被夺走的小儿原来是替身。
减宣吩咐道:“将这小儿带到市口,绑在街中央。”
成信忙小心问:“大人这是?”
减宣道:“那盗马贼屡次舍命救这小儿,定不会轻易罢手。眼下只有用这小儿引他出来,你速率人埋伏,等那马贼自投罗网。这次若再失手,你就自行了断,不用再来见我!”
成信口里答应着“是”,心里却大不为然。
减宣看他欲言又止,更加恼怒:“怎么?你觉着我这计谋不好?!你有更高明的计策?”
“卑职不敢!大人计谋甚好,卑职只是担心那盗马贼不会轻易落套。”
“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你只需尽好你的本份!”
“是!只是……”
“什么?”
“还有那些绣衣刺客,他们志在杀那小儿,卑职担心盗马贼没引来,倒留下空子让那些刺客得手。如小儿死了,那盗马贼就更无羁绊了。”
“我也正要捉拿那些刺客,他们若来,一并给我拿下!若小儿死了,唯你是问!”
“是!”
成信不敢再说,愁眉苦脸忙押了驩儿,领命退下。
卫真见司马迁夫妇整日愁闷,便提议出城去走走,一为散心,二来正好可踏看一下石渠阁秘道通往何处。
司马迁携了柳夫人,驾车从未央宫西面直城门出城,到了郭外,向南略走了一段路,到了双凤阙下,此处正是与石渠阁平齐的地方,卫真估算秘道方向、里程,向西一望,不禁伸出舌头:“建章宫!”
其实听卫真说秘道是向西时,司马迁已隐约料到,秘道应是从未央宫通往建章宫。
建章宫是五年前兴建,因天子嫌长安城里地狭宫小,所以在长安城外、未央宫西营建了这建章宫,周回二十余里,奢华宏丽远胜未央宫,人在建章前殿之上,可俯瞰长安全城。因与未央宫隔着城墙,为方便往来,凌空跨城,造了飞阁辇道,从未央宫可乘辇直到建章宫。
秋风习习,秋阳如金,建章宫玉堂顶的转枢之上,那只铜凤迎风旋动,光耀熠熠。
卫真抬头远望宫墙楼阙,摇头道:“建章宫里千门万户,这可就不好找了。”
司马迁问道:“秘道是否向正西?”
卫真闭着眼回想:“底下黑漆漆,当时心里又怕,只记得洞口是向西,直直走了一阵子,而后似向左折了……”
“从你来去的时辰看来,秘道并不甚远,出口应在建章宫东侧,兮指宫和骀荡宫这两处在最东头,离石渠阁最近。”
“我从门缝里张看,那间屋子并不很宽敞,倒像是宫人、黄门议事之处。”
“从宫中窃书,必不敢在正宫大殿里公然出入——”司马迁向来只在未央宫太常官署行走,建章宫只在建成时去过一两回,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我记得东墙内有一排房舍,或是在那里?”
“我得再去秘道走一遭,才能辨得确准些……”
柳夫人忙劝道:“那秘道不能再去,一旦被察觉,万事休矣。还是先去打问一下,建章宫东侧是哪些黄门主事。”
司马迁点头称是,命御夫伍德驾车回城。
卫真忙道:“既然已经出城来了,渭水之上,秋景正好,主公主母何不去游赏游赏?”
司马迁见妻子满面哀容、神色憔悴,心中涌起爱怜,伸手握住妻子的手:“你我很久没有一起出来走走了,今日天气晴好,且去赏一赏秋色。”
第十章 虞姬木椟
乃母!乃母!乃母!
硃安世忍不住连声大骂,自己居然中了杜周奸计!
他见狗儿哭得可怜,没办法,只得等到天黑,把狗儿送到扶风城外,叫他自己走到城下,等天亮进城。
打马回到山洞里,虽然连日劳累,却哪里睡得着?手摸到光溜溜的下巴,更是怒不可遏。越想越气,恨恨道:刘老彘!杜老鼠!这孩子我救到底了!
话虽如此说,等气消了些,平心细想时,却不得不皱眉丧气,现在再去救驩儿,比先前越发艰难。
眼下扶风城里必定监守更严,虽然杜周已回长安,减宣仍在,也是个老辣屠子手,不好对付。何况自己剃了胡须,又不能再扮黄门,光着一张脸,极易被人认出。思来想去,没有好办法。更何况驩儿此次被擒,实乃自己的过错。早知如此,前夜既已找到驩儿,何苦自作聪明,又让他回去?
正在气闷,忽然想起一人:东去扶风几十里,有一市镇名叫槐里,硃安世有一故友在那里,名叫赵王孙,是当世名侠,为人慷慨豪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