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为他护法,早已是轻车熟路了。惑心将朱砂圣水混好,围绕着他们画了一圈法阵,又取下符咒粘在自己和无过身上,最后从从那木梳上再取下几缕发丝,置在点燃了香的香炉之中,盘腿坐好,双手结印,闭上了双眼。
青烟飘悠散出,惑心深吸一口气,灵识轻飘飘地脱体而出,须臾,听得一阵凄凉的女子吟哦之声传来。
甫一睁眼,他便是一怔。
眼前是一张软榻......榻边垂着绣金深蓝帷幔,榻上卧着一人,正是那西海领主。
他在他的寝宫里。
莫非那夕儿,真的在此?
闻得那隐隐约约的吟哦之声似从榻边传来,他飘近过去,见西海领主闭着双眼,却眉心紧蹙,头不住摆动着,呼吸急促,似正陷于什么可怕的梦寐之中,那神色无助又可怜,令他褪去了白日里君王的威慑之感,竟似一个孩童一般。
惑心的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仿佛是出自一种本能,他伸出没有实质的手,抚了一下他的脸颊。
西海领主眉心一皱,似乎感觉到了一般。
惑心如梦初醒,有些讶异,自己怎么......
未来得及思考他怎会有这般举动,但见那西海领主的头发间,倏然伸出一双手爪的黑影,向他猛然袭来!
惑心瞳孔一缩,便觉灵识被一股阴冷黑幕笼罩,往下拖去,宛如陷入一片沼泽之中,不过片刻,眼前又倏然换了景象。
一双手,一双属于幼童的苍白小手,出现在了眼前。
那双手覆在一道铁栅栏上,正微微颤抖着。
“母亲.......”
惑心眨了眨眼,才看清那双手的主人,乃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发色深蓝,身形瘦小,脸却是生得异常惊艳,一双大大的蓝紫色眼眸,他正趴在一道铁栅栏上,紧紧盯着下方。
这小孩.....莫非是西海领主么?
惑心打量了一番他的长相,难道,他是在西海领主的梦魇里?
“哗啦”一下水声,自那铁栅栏下传来。
惑心铁栅栏后看去,便见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
不,更准确的说,那是一双十指间连着透明蹼膜的手爪,指尖血肉模糊,似乎指甲俱已被拔去,显得异常可怖,却只是轻柔抚上了孩童的脸,拭去了他眼角摇摇欲坠的一滴眼泪。
那栅栏间,露出的女子面庞,眉目深邃,美得不似人类可及。
“妄儿......不哭。母亲在。”
惑心愣在那儿。这栅栏之下,是个水牢。
水牢里,关着的鲛女,便是西海领主之母。
第88章 镜花水月
“母亲......呜....你的手.......”小沉妄大睁着眼,双目泛红,“为何父王......父王要如此待你?他们....他们都说你是妖孽,叫我妖孽之子,母亲,我们当真是妖孽么?”
“妄儿不要听他们胡说。”鲛女凄厉悲鸣,目中透出浓浓哀怨之意,“若我们为妖孽,那这些人族,便是牲鬼不如,尤其是你那忘恩负义的父王。母亲无力保护自己......妄儿答应母亲,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平安长大,母亲便......死也瞑目了。”
“母亲......妄儿不要如此窝囊,妄儿要救你出来。”小沉妄握着颊上的手爪,眼泪化珠,成串滚落在鲛女的脸上,滑入水中。
见他泣泪成珠,惑心心间似也被击起一圈涟漪,怔动难言。
明明这六百年间见得生离死别已经太多,他虽一直心怀慈悲,怜悯众生,可似乎,这西海领主一落泪,便似触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令他尤其心疼不忍。
“妄儿,快些离开罢,若你父王发现你偷来看我,不知会怎样责罚你。听话,啊。”
那小小孩童不答话,只是擦去眼泪,竟从怀中掏出一柄镶满宝石的晶石匕首,一下下凿击起栅栏上的锁来。
“妄儿!你哪里拿的御刀!可是在偷拿你父王的?快还回去!你救不走母亲的,妄儿,不要干傻事!”
小沉妄依旧一声不吭,咬着牙不停凿击。这御刀不知是何质地所制,给他砸了数下,那拴着水牢门的锁链,竟真的断裂开来。见这锁链断成了两截,顾不得双手鲜血淋漓,他使出浑身气力,一把掀起了牢门,半跪下来:“母亲!”
鲛女在下方泣不成声,一把将他拥住:“妄儿.......”
小沉妄咬紧牙关,将鲛女拖抱起来,这一抱,便听哐啷一声,便见那鲛女的尾鳍处,赫然是被一个铁钩贯穿,连接着铁钩的,是一串钉在水牢底部的粗大锁链。
“呜.....啊.......”小小的少年眼神刹那被绝望充斥,张嘴发出来一声幼兽般的呜咽,手里的匕首蓦然滑入水中。
更在此时,雪上加霜的是,一串动静由远及近,似是数人的脚步声。心朝那脚步声来处看去,见那洞口火光幽幽,说话间,几道人影已投了进来,明知是梦境,却仍不由心口一紧,便见那鲛女一把将沉妄拖入水中,口中吐出鲛绡,将他重重缠缚在水底的锁链之上。
“唔!”
沉妄叫了一声,嘴唇亦被鲛绡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鲛女摸了摸他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凄然一笑,游上水面,双手抓住那锁链,假作挣扎发狂之状,嘶鸣起来。
“哎呀,那鲛人怎么跑出来了!你们怎么看守的!”
“王上,公主,小心!”
惊叫之声在牢门前响起,几个魁梧的侍卫便冲了进来,手持着叉戟,七手八脚地那鲛女制住了。侍卫动作粗暴,将鲛女的脊背上划出道道血痕,鳞片亦片片散落在水上。
“你们动作轻些,莫要伤了她的眼睛。”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惑心循声看去,见火光之中,一个身着华服金冠的雄伟身影站在那里,而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容貌妩媚的紫衣女子,头上戴着金步摇,正掩扇笑着。
“这鲛女如此貌美,剜了她双目,王上当真舍得吗?”
那男子漠然扫了一眼鲛女,笑道:“区区一个下贱的鲛奴罢了,只要爱妃喜欢,拿来做聘礼又何妨?都说鲛目有驻颜之效,爱妃这般貌美,得了这鲛目,岂不是锦上添花?”
说罢,他挥了挥手,身旁两个宦官模样的人,端着一盘小刀挖勺,便朝那鲛女走上前去。
手起刀落之间,鲜血四溅,那鲛女凄厉惨叫,双爪抓挠。
惑心不敢直视,垂眸看向水中那小小身影。
那双蓝紫的眼眸大大瞪着,瞳孔缩得极小,目呲欲裂。无数的珍珠,从水下不断涌上来。心口如被狠狠捅中,惑心沉下水中,顾不得自己只是一缕灵识,虚虚将小童模样的沉妄拥入了怀中,一手掩住了他的双目,唤出声来:“王上,醒醒!”
沉妄呼吸一顿,醒了过来。
身上汗液涔涔,他擦了擦额头,知晓自己又遭恶魇缠身了。
只是,头一次,他不是在极度痛苦中惊醒,而是被一个温柔声音唤醒。且他还记得,朦胧之间,似乎有一个人将他紧拥,身上尚还残留着些许暖意,驱散了梦中刻骨寒冷。
这怀抱的感觉,不知为何,竟是如此熟悉,如此温暖,令他生出一种入骨及髓的渴求眷恋来,只想将那人紧紧攥住。
未曾看清,那人是什么模样,可这似曾相识之感,却勾起他记忆深处,模糊又难忘的一抹人影来。
是他么?
那个当年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拖回来,温暖抚慰了他的,他连名字也不知晓,面容也不曾见过的......神仙哥哥。
沉妄坐起身来,从枕下抽出一个卷轴,细细展开。
画卷之上,是一个墨迹渲染的模糊人影,身姿飘逸,宛如出尘谪仙,可唯独面目之处,却是一片空白。
他细细抚摩那画上人影,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那白发圣僧的模样来。
当年,虽未见过那位救了他的神仙哥哥的脸,他却下意识觉得,那样温柔纯善之人,应当便生得是那圣僧的模样,有如他一般风姿。
不是未曾寻过,只是无迹可寻。
于是多年过去,这寻不着踪迹的人,已被他深深镌刻在心底,小心安放在记忆里,只在深夜梦醒时回想,聊以慰藉,可自遇见那位圣僧起,兴许便是因为他填补了他想象不得的空白,那模糊的人影,又在他心中灼热而鲜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