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
他想要碰碰他。只要能...只要能伸手摸摸他。这只野兽因这样的想法而颤抖着。上一次的夜晚太过匆忙,仅仅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人鱼就只能送他的小爱人离开,毫无选择。而那个夜晚 -- 那个夜晚。他颤抖着抚摸少年被海水打湿而毫无知觉的脸颊。
他的爱人变得好小。曾经青年放松蜷在他怀里,也占不满全部的空间;而他现在抱着不过十六岁的少年,一只手臂就能托起来。他的克里斯变得好柔弱,无助,面孔上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稚气;就连下巴也不是人鱼熟悉的那种坚毅曲线,也没有笑起时文雅而稳重的细纹。那种温柔的气质还没有在少年的身上体现,他现在只是显得很容易受伤罢了。
在那天晚上,人鱼紧紧抱着他。他摇晃着,粗哑抽泣着,低头亲吻少年在不安中轻闭上的眼帘。他蹼爪中的手腕竟然如此纤细,五指间还没有明显的枪茧,也还未具有那种能温柔抚慰一只凶猛而不安着野兽的力量。人鱼很容易就能折断它们,用的力气会像一个笑话,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曾经以为身为人类的克里斯已经很脆弱了。塞缪尔,可怜的塞缪尔。他最开始以为自己的克里斯已经是顶顶需要爱护和呵护了;他珍爱的猎物,一个容易流血和受伤的人类青年。他年轻的爱人轻易就能被自己割伤,白皙的皮肤上也时不时出现淤血和青紫;在激情中自己给予他的那些吻和爱抚有时候都会显得太重,哪怕他已经极力控制自己了。他们认识之后克里斯似乎就一直都在不断地流血,人鱼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失去过克里斯一次,在黑暗中他终于找到他。在快要分别的时候人鱼急切地去吻少年的手指,吻遍了它们,又去呜呜哭泣着亲吻爱人的手心和手背。他向他保证自己会好起来,很快就会好起来;到那时候他和他心爱的克里斯就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在他们的海域里,永远也不分开了。
塞缪尔认识其他生物对他的恐惧。但这条人鱼可怜的心灵无法想象,这种恐惧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年身上。这种恐惧如此栩栩如生,在少年每一次压抑着的颤抖呼吸中都清晰出现。而任何人鱼想要表示稍微靠近一些的动作,都只会让少年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去。
这比大多数人所能想象最惊怖的噩梦还要令人绝望。少年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身上滴着水,金色发梢尽数被打湿,往下滴答滴答;于是他咬着牙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牙关在格格打战。
冷静,他吞咽着唾沫,冷酷,快他妈冷静下来。
少年的头脑不足以支撑现在的情况,但无论到了什么情况之下他都不会彻底崩溃。少年明白这一点:他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渴望到他能为此苦苦咬牙,狠狠支撑住他能支撑的一切 -- 任何一切。
“你是谁,”小克里斯说了第一个问题,声音发紧,接着他很快说:“别伤害我。”
他记起来一些事情。那个夜晚,一些模糊的依偎。他以为那全都是一场梦:他溺水了,是愚蠢的幻觉在欺骗他。但克里斯不能否认他的获救的确有一些古怪之处,他只是不愿意去多想罢了。
他召唤而来的恶魔救了他。那么代价是什么?
在接近死亡的那个瞬间,他向无论天使或者撒旦都通通祈祷。吃掉他的灵魂,折磨他的肉身,无论怎样也好!救救他,将他从痛苦的死亡中拉拽回来。现在,克里斯的祈祷得到了应答;属于他的恶魔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想要什么?”少年努力控制自己,他的手指紧紧在身侧抓了起来,但声音还在发颤,“现在别伤害我。我想活,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听说有的恶魔将人类许下的愿望满足之后,会立刻恶劣地撕碎他们的灵魂。但他想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 所有在他死之前的时间都行。
但那只野兽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人鱼难以自制地浑身颤抖着,少年的目光看到他脖子上野兽一样凸起的青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但这只可怜的野兽只是想要离得近一点...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但少年立刻往后躲,像是对方最轻微的一点触碰都能让他受很大的伤害一样。
那条可怕的巨大鱼尾在水下不断翻涌,鳞光涌现,水中折射出幽幽蓝芒。这间地牢里有光传来。少年略观察之下,发现这大概一个由洞窟改造成的通海地牢,下方的地下海与外面连通。但他不知道的是,这片水域早就被人在水下围了起来。栏杆和锁链用黑铁,利用洞窟的地形,将这片水域与通往外面的水域分割开来,困住了其中的生物 -- 但也仅仅只是那一个生物而已。那些铁栏间缝隙很大,足够鱼虾游动;被围住的这片地下海也算得上又阔又深,里面也积攒生养了不少鱼虾,贝壳和蟹类。
地牢的主人看样子并不想要这只野兽在这里死掉。那么这个修建这片牢池,困住这只生物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些问题是少年之后将会面对的。但现在,他还没有操心到这个头上来。他生性十分敏锐,虽然惊恐,但已经发现面前这个野兽并没有敌意。只不过这只水中的猛兽生得形状可怕,又大又健硕;哪怕是无意间弄出的响声都让人心惊胆战,翻腾时巨大水声四起。
少年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对方的獠牙。但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人鱼的利爪。他毫不怀疑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被撕碎。那些蹼爪太过可怕了;明明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手骨形状,五指修长,指间却生着蹼。那些凸出的指节像是外骨骼,第一节 指生出刀刃一样的尖端,尤其锋利。那是一个属于捕猎者的身体特征 -- 就像是豹子,老虎,鹰隼或者鲨鱼。人类没有这些东西:他们没有尖牙,利爪,毒液,以及等等等等。他们只有自己引以为自豪的脑袋,并且这些脑袋中许多都还是空空如也的。
“别..别动。”克里斯听见自己说,声音还算镇定,“别动。”
少年壮着胆子打量起他面前的野兽来。那只野兽下半身还在水中,但看上去想要极力靠近他一点,哪怕去贴少年垂下的小腿也好,但因此收敛不住,于是给人一种时刻会失控的可怕压迫感。他是条 -- 是条人鱼。小克里斯听过美人鱼的故事。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噩梦 -- 而且还是最恐怖的那一种。
地牢里只能听见喘气声起伏。人鱼的胸膛剧烈动着,不知道怎么做,像是在抽泣;他浑身颤抖,在那‘呀呀呜呜’地作声,但嗓子却像是说不了话似的,只能听得呜哑一团。这个水里的野兽虽然长着一张极似人类的脸,并且还称得上英俊,但五官间神情却完全不一样;他就像一只动物。
过了一会儿,这只野兽慢慢地在克里斯身边安静了下来。他抱住了少年的小腿,轻轻搂着,把头紧紧贴在上面。他第一次尝试去碰的时候,小克里斯往后缩了几次 -- 但过了那几次之后,少年也明白了没有什么伤害会被施加到他身上,因此也不再做出什么动作了。
少年听到对方胸膛里还时不时发出沉重的腔音,像是患了肺气肿或者哮喘的重病患者,带动强健的胸膛共振。他有点怕那个声音,就像是怕对方过于宽厚的肩头和臂肌一样,完全是出于一种小动物本能的天性惧怕。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或者只往后缩。
少年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他的心跳加快了。他慢慢,慢慢地俯身。
人鱼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的动作变化。他扬起头颅来,轻轻嗅着,找着什么。少年的手指在颤抖;他知道自己在冒着失掉一个指头的危险,也许不止一个指头。他刚刚头脑发晕,神智不清,把对方当成了来索灵魂的恶魔撒旦,因此什么话都说出了口。
但他很快发现对方根本听不懂他:也许对方并不是恶魔。如此一来,对他的境遇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而且对方还喜欢他;克里斯知道海里有一种海豚 -- 也许是所有的海豚,都喜欢把溺水的人顶出水面,因此救了他们;据说还有更多的海洋动物也对人类感兴趣,大概觉得他们小得憨态可掬,因此颇为可爱。
小克里斯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不可爱。但现在他祈祷他最好是,最好让对方喜欢得不得了才好;但他心里其实怕得很,因此神经格外紧绷。他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和试图抚摸一匹烈马或者恶犬没有区别,只要他动作够慢不给对方造成威胁,谨慎,并且善意... ...他曾经接近过一些很难驯服的马,虽然大部分失败了,但这并不妨碍少年用他仅有的一些经验来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