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
他的唇齿微微开启,露出一点鲜红色的舌尖。湿漉漉的长睫挡住了瞳孔,露出一点蓝绿色的眼珠。
这样罕见的表情,出现在青年的脸上,使得他看上去有些彷惶。但很快,青年就摸索着从床上把自己撑了起来。
梦境正在慢慢离开他。塞壬的歌声已经隐约远去,水声传来,克里斯从洗手池前抬起头来,擦干了手上的水珠。他的面孔再次看上去冷酷,整齐。
在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彷惶,它们不再温柔或多情,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英俊的,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他的黑夜正在过去。等到黎明到来,一切梦境都将要结束:无论他是兰瑟,还是克里斯。
一声枪响。
克里斯眯起一边的眼睛。他放下枪,枪声惊起四处飞鸟。
“你要回英国?”
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个身着猎装的女人。那女人身材高挑,说话间正举起枪来,微微倾头。她戴着棕色羊皮手套,猎装飒爽,一缕黑发从发鬓间出来,衬托出浓墨一般锋利的眉。她有西班牙血统,因此说话间也流露出点口音。
“没错。”克里斯说。罗克珊挑眉。
“所以说,传闻是真的了?”
“什么传闻?”克里斯答道。
罗克珊唇侧一笑,像是青年说了一个并不有趣的蹩脚笑话。
“你要回英国。卡特家的继承人终于变成你了,你不感到高兴吗?”
克里斯的喉结略微滑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罗克珊并未理他,只自己瞄准。
“...你做梦吗,罗克珊?”半晌后,克里斯说道。“一个常常出现的梦...”
罗克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我梦见一个木箱。”青年说。“从海上飘来,每次都是这样。它像个棺材,我把它打开,我觉得里面应该有些什么...但总是空无一物。”
他沉默片刻。然后罗克珊听到对方继续说:
“我有种预感,当我重新踏上伦敦土地,我就能知道那个梦里到底有什么。”
“如果那东西是我不想看见的呢?那些梦里我总是看到空无一物的木箱。如果那是因为我并不想去看见,如果它意味着这个... ..."
青年没有再说下去。枪声响起,一只野鸡应声下坠,鲜血透过层层叠叠的羽毛渗透出来。罗克珊放下猎枪,风吹起死物的羽毛,簌簌作响。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马车的车轮驶过沾满泥污的大道,溅起一路的泥水。长靴从马车上跨进泥潭里,黑点溅到了风衣的下摆上。
“先生。”
克里斯眯眼,仰起头来。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地方,但又感到十分陌生,仿佛一切都蒙上一层灰纱,像是一场梦。
他转过身来。这是伦敦的气味,马粪,污水和淤泥。也许他只需要等待,等待那些藏在他身体里的答案浮现出来,就像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样。这个地方已经为他打上烙印,使他永远都不会真正遗忘。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只是克里斯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
嘀,嗒,嘀,嗒。
一个青年正在看手里的怀表。那只表做工精细,是一只猎用表,罩壳连着一条细细的链条。
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仆走来,示意对方跟随他走。显然,这个年轻的来客已经在客厅等待了一会儿了,但却并未显得不耐。他将金表放回胸前,表盖雕刻的花纹一闪而过,链条隐约。
这是一个处于二十五,二十六岁左右的青年。他有着一头齐肩的金发,褐色发亮,被黑色缎带束在脑后。但从仆从们对他貌似彬彬有礼,实际上颇为冷淡的态度上来看,无论是他的穿着还是别的什么,都从细微末节处暴露出了他并不属于一个上流阶级。
但仆从们的这种态度也并不奇怪。对于一个商人的儿子来说,礼仪似乎是不必要的。对于原始的野蛮人需要讲究礼节吗?如果较真,那岂不是反而显得可笑。他能走进这座宅邸,就已经是极大的荣誉了。
这座宅邸显然十分古老,整个大厅里按照巴洛克风格进行装潢,一切含蓄,富丽,气派同时也不失典雅气质。显然,这座宅邸的主人喜爱弧线,也许对艺术也有不错的鉴赏力。一幅幅家族挂画陈列在墙上,旁边坠下墨绿色天鹅绒的幔布。
他们走过大理石的大厅,已经走进了内室。深褐色扶手上雕刻着一只收翅的雌鹰。沿着大扶梯徐徐向上,每一个装饰雕刻都栩栩如生,仿若活物。楼梯引向另外一个房间,在这个显然是私人房间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窗边。
合身的刺绣背心勾勒出男人的腰线。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背,而为了收细腰身,符合上流社会对浪漫的追求,他也许在深紫色的缎子马甲下也穿了紧身胸衣。
他的胸前由蕾丝和塔夫绸堆砌的繁复修饰,洁白如雪。刺绣双排扣沿着外套向下,修饰仪表,马甲处露出的内衬恰到好处,色调优雅。整体来说,这种穿着装饰太过繁复,裁剪精细合身,绝不是一般的面料,在奢华的同时,几乎要显得过于柔美。但男人的身材弥补了这一点:他生得一头黑发,眉弓眼眶极为典雅,有种优雅的美男子气质。这种气质与纤细不同,反而显得稳重,像是生来就属于高贵。
他的肤色苍白,微卷的黑发垂在眉间,对比之下显得像是象牙白似的,让他显得很美,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错认,这种美与他身上的男性气质并不冲突。他生得很高,显得修长,但并不瘦弱;恰恰相反。他的每一寸肌肉都显出训练过的痕迹,或者是骑马,打猎,或者是别的什么。这种有力的感觉使他像是一只潜伏的优雅野兽,眉眼深邃,似乎出神地正看向窗外面。
“啊,卡特。”他轻声说,没有收回目光,“我正想到你。”
“大人。”克里斯微微表示敬意。公爵转过身来,让人得以看见他的全貌。公爵正处于他的壮年时期,看上去是三十六岁左右的男人,在窗边的白色阳光使他稍微皱起眉头,感到不适。
与克里斯那些蹩脚的礼节不同,他似乎不用动就能让别人听从于他。这是一个真正的贵族。许多人穷其一生都在努力模仿,试图融入,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最后都成为了某种有些无聊的笑柄。模仿权力并不能带给你完整的权力,而克里斯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权力本身。
“我还在想我什么时候会见到你。”公爵说。男仆为他们送来酒杯,将酒瓶打开。公爵微一摆手,仆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公爵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只优雅的红宝石戒指,在吊灯的暖黄色烛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你知道,卡特,”他说,声音低沉,但又吐音悦耳,“现在时代已经不一样了。过去我们一直认为赐予我们高贵是血缘,但仁慈的上帝也给予了你们创造财富的能力,也许高贵的定义确实应该改一改了。”
克里斯微微欠身。公爵将酒杯放在一边。
“但我还是更愿意称呼你为奥克斯特夫人的儿子。”他说,“她来自一个古老而备受尊重的家族,愿上帝让她安息。”
对方向他示意。克里斯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但青年没有开口,而是继续等对方说完话。
公爵在杯子里喝了一口酒,浅浅抿过,就将它放下。他再度抬起眼来时,就直接切入了正体。
“你说你想要寻求我的帮助,卡特。”公爵说。“关于你的梦...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但我不确定,也正在思索到底要不要帮助你。你看,”他一边徐徐地说,一边将玻璃酒杯举起。透明的容器中,红色的酒液像是血一样,公爵凝视着它,“你看,卡特。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有些感到厌烦了。我认为你的尝试是终究要失败的,虽然还没有证实,但我已经看到它的结局。”
“和以前很多次的一样,我一开始是心怀希望的...但他们都让我失望。我试啊,试啊,直到我尝试了实在太多次,以至于只看到开头,就能清楚地看见它是如何结束的。”他轻声说。“你是这样,其他人也是如此。我当然可以向你提供帮助,我也看见你正在竭力地尝试,向我证明你是与众不同的。但我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就和我的希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