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胧月当空,西大街上车如流水,马似游龙。街旁摊棚一线摆开,滑细的河漏子、软米蒸的黄衣、掺着干大枣的黏糕…香味弥漫交织,犹如柔而稠的缎子流过鼻尖。节场本该是二月时便已过了,可文庙边上却依然人流如潮,唐榆树下插着密密麻麻的香杆,袅袅轻烟遁入荫盖之间。
一个乞儿在比肩继踵的人群里艰难前行,一只乌鸦蹲在他肩头,缩着脖颈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人群里有人面色大变,叫道:“谁!是谁摸走了我的钱袋!”
那人四处张望,扭头一看,发现身边挨着个乞儿,便将他伸手猛地抓起,唾沫星子四溅:“是你小子摸的么?”
从方才起,那人便觉得似有人在偷摸自己袖袋。他伸手一探,里头藏着的装碎银的鱼纹圆袋果真不翼而飞。再往旁一看,只见一个叫化子样的脏污少年散发蓬头,将他挨身贴着,两眼正骨碌碌地打转,露出些微机警之光。于是他顿时心头火起,扭住那少年胳膊。
叫化子少年似是被吓了一跳:“怎…怎么了?我摸了甚么?”沉默了片刻,又脱口粗骂道,“呸,遭瘟叫驴子!老子才不爱摸男人屁股,专爱肏你爹的眼!”
行客火恼,伸手便给他扇了俩耳光,嚷道:“狗入的玩意儿!你是不是摸去了老子的钱袋?方才还在袖里的,你一撞便没了!”
那乞儿被他扇得面红耳赤,不住挣动,犹如一尾出水的小鱼儿。少顷,这叫化子终于从行客掌中脱出来,却不慎撞到了一个提着哨棒的凶煞地棍身上。
这一撞不要紧,却是将那地棍撞得一个趔趄,从怀里掉出一只鱼纹圆袋来。
那鱼纹圆袋行客再眼熟不过,正是自己的物事,当下揪着那乞儿少年目瞪口呆。地棍见了那钱袋,起先满脸困惑,旋即伸脚猛地踩住,恶声道:“是哪个浑小子撞跌了老子的银钱袋?”
众人见他膀阔腰圆,凶眼如隼,不愿惹事,急急往后退去。行客傻了眼,盯着那圆袋,嗓音弱下去了,低低地道:“这…这钱袋分明是我的……”
地棍吹胡瞪眼:“嗯?”
行客嗫嚅道:“现…现在是您的……小的送与您了,一点薄银,还望笑纳……”
乞儿少年身子一扭,乘机挣离了行客揪着他麻衫的手,闪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两人闹出的动静颇大,顿时惹得游人三三两两而来,围在他们周围瞧些热闹。正是节场时候,西大街上人往如潮。转瞬间,那二人被围得密密匝匝,里三圈外三层,水泄不通。
易情从人浪里逃出来,微微掀起麻衫,在衣兜里喜孜孜地点数着碎银。
他方才摸了那行客的鱼纹圆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地棍怀里,为的便是这场骚乱。人围在一起,迈不开步子,便有如砧上鱼肉般被他宰割。不一会儿他便又将许多钱财纳入囊中。
摸了摸被打得红痛的脸,他慢悠悠地踅到卖糖堆儿的走贩面前,买了支糖葫芦,自己咬了枚红果,将余下的裹着糖稀的海棠果喂给三足乌吃。
“怎么样?比炉饼好吃罢?”易情问。
三足乌啄了几口,两眼晶晶发亮,欢快地叫了几声,道:
“是做神仙的滋味!”
(三)插手起风澜
黑绸似的天穹里散着细碎的星粒,一闪一闪的,像荷囊里的银子。
月华如霜,淌进卫河桥洞里。易情从河滩边捡了张裹死人的破蒲席,在河水里涤净了。他白日里将席面晒在竹竿上,到了夜里便取来,卷着自己躺下。三足乌也栖身在蒲席上,合了翅歇息。
易情望着天许久,默然无言。三足乌旋过脑袋,问他:
“喂,浑小子,你真是从天廷里下来的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易情枕着手,喃喃道。
三足乌蹑着小爪儿爬过来,用鸟喙碰了碰少年颈间的铁链,狐疑地道,“这玩意不是用来缚妖物的么?捆上后甚么妖术、宝术都使不得…”
它认出了那是缚魔链,传闻里由天廷降妖伏鬼的灵鬼官所铸。在流传世间的异话之中,灵鬼官手执坚不可摧的神链,将为祸世间的鬼怪捆缚擒伏。
叫化子少年颈中围的便是这链子。铁链上流淌着通神的咒辞,蚊蝇一般的封字泛出森然寒光。这缚魔链几近封尽了他的宝术,教如今的他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个靠乞吃度日的叫化子。
易情道:“是啊,是啊,所以我只画得只馒头给你,若是在以往,我能画个大肉夹馍。”
乌鸦方想流涎水,却忽地甩头,“不对,我不是说这事儿!我想问的是……”
它跳到易情的脸旁,俯首望着他。那鸦眼是青绿的,在月华里像莹莹发亮的翡翠石子。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仍在天廷时,三足乌没听过易情的名字。它每日从旸谷里飞来,展翅掠过九重云天,在紫宫上盘旋。它常见到飞升而来、初入仙班的修者携家带口,茫然无措地在金光道上徘徊,大袖袍衫、披帛飘扬的仙人腾云经行,它在其间不曾见过易情,因而这厮决计不是飞升的新贵。
若是这小子故意吹些大话,要自己相信,倒也说得通。说不准是这厮当初根本就没飞升成,还动用了些秘术让自己堕入妖道,结果被这缚魔链捆住,流落在盘山路边。三足乌想着,心中疑窦又添一层。
易情笑盈盈地反问:“那你觉得我是哪一边?”
三足乌道:“若是人,就太坏了些。可若是妖,又良善得过了分。”
少年叫化子哈哈大笑:“我都没发现自己有你说的那般好心肠!”
乌鸦也哼声道:“我瞧见啦,你偷了街上人的钱财,又一一将他们袋里铜板给还了回去。费这么大力气,图的是甚么?”
易情道:“他们同我一样,也是要糊口的。”他摸了摸胸前的钱袋,喃喃道,“只取些微便够了,就当作是供奉我的香火钱。”
三足乌嗤笑:“哈,香火钱!难不成你小子是甚么得道灵人,在庙祠里有牌位么?”
沉默像水波似的漫开。河道里水声汩汩,像水波在喁喁细语。黑色的浪尖儿从芦苇间打上来,碎在被青苔爬满的石壁旁,粼粼的水光里像洒满了珍珠。易情从蒲席伸出手,捉住了三足乌的两翅,把它抱进席里,阖上眼,梦呓似的道:
“是啊,我是神仙。”
“——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
晨鸡初叫,卫河桥上添了些车马行路的辚辚声响。今日是烹七家茶的日子,过了片刻,便听得货郎早挑了香汤料子的担子在街边歇下,撂担声、谈天声、悠悠的货声如浪起伏,晨曦染金了粼粼的卫河。
三足乌醒了,扑翅到河水里洗澡,一转头,却发觉易情已起来了。少年依旧着件麻衫褂子,在河水边抹净了面,拾捡了些枯枝搭着生火。他将捞来的一指粗细的小鱼儿穿在木枝上,烤熟了递给三足乌。
乌鸦难得地被他喂得肚皮滚圆,满足地摩着肚腹。易情在旁草草啃了几条小鱼,望着火堆发呆。三足乌听得他呢喃道:
“为甚么…火是这种模样呢?”
“火?”三足乌疑惑地跳到火前。枯枝在幽蓝的焰苗里燃烧,火星子碎末似的飞溅而出,却似冷翠烛一般感不到暖意。三足乌奇道,“火不都是这般模样的么?”
少年叫化子拿古怪的神色瞅着它。三足乌困惑地歪过脑袋,它不知易情为何会如此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