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狼
朔烬拒绝被沉陵抱着走,认为这是有辱观瞻的事,要是被妖族同伴们知晓了,是要一辈子都被钉在耻辱柱上反复嘲笑的。
话虽如此,苍狼大王没坚持多久,就改了主意。
清鸿崖为人力筑造,也不知道最初建造此地的大能是怎么回事,似乎特别热衷于曲径弯绕。一条路走上十步,就会蔓延出两三条岔路。虽说有沉陵带路,但朔烬其实已经有些被绕晕了。
抱是不可能的。
他索性跳到沉陵左肩,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围景色变幻。
沉陵不发一言,抬起手扶稳了“不安分的凡宠”。
“小心,别掉下去了。”
朔烬下意识地就想反驳,比这肩膀更难爬的悬崖他都如履平地,这剑修未免太小瞧自己了。不过……语气倒是温和的很。
他甩了记尾巴,心想:罢了,看在他好心提醒的份上,这次就不与他吵架了。
指腹穿过厚实的皮毛,泛起些许暖意。
沉陵似乎很担心肩膀上的“宠物”会不当心摔落下来,所以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部分位置,但是力道很轻柔,并没有引起苍狼大王的警觉与不满。
“你倒是挺像一个人的。”朔烬忽然道。
沉陵脚步微顿,很快又继续向前走去:“狼王久居妖界,还认识别的人族?”
朔烬翻了个白眼。他是不喜欢人族地界,又不代表他是个足不出户的井底之蛙!好歹活了那么大岁数,怎么就不能认识几个人了?
沉陵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朔烬的回音,便又问道:“何处相像?”
朔烬又甩了一下尾巴:“自然比不得尊君半分,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沉陵:“病秧子?”
朔烬:“嗯。”
他只淡淡应了声,似乎只打算说到这里。但沉陵还想继续往下听:“什么样的人,能让狼王挂念至今?”
朔烬皱眉:“一个无名小卒罢了,都快记不清了,担不上挂念这个词。”
其实是记得的。
苍狼大王不想沉湎往事,就算偶尔想追溯一番,倾诉对象也绝不会是人族修士。只不过他活到今天,鲜少趴伏在旁人肩头,思绪很容易就飘到上一个“肩头”上去。
那段日子易丘皇城到处都在捉妖,“方士能人”从各地涌来,虽然绝大多数都是骗子,但也不乏有几位真道士。
如此浓重的妖气,妖怪能感知得到,修士自然也能。
苍狼大王一朝不慎,就被几名外来修士联手打伤了。皇城的妖怪吃人,修士们自然也将他当做了罪不可恕的恶妖,因而出招极为凌厉。彼时苍狼还分不清修士的境界高低,交手以后,才发现几名修士中,为首者修为远胜于他——不像是凡间出身的道修,倒像是修行界大宗门的弟子。
他刚化形不久,自知不敌,便化出原形奔逃。
易丘百姓对妖怪深恶痛绝,苍狼不敢太过引人注目,特意缩小了身躯。这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群道士追堵一条奶狗。
修士们边追边喊:“妖怪不许逃!”
苍狼大王自然不肯停下,迈开四条腿,冲进了人群。
过往路人纷纷面露嫌恶——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又在演戏,竟还和一条狗过不去了。
修士一心捉妖,妖怪满心焦躁,过往路人暗中鄙夷,三方不当心撞上,顿时爆发口角。
“走路不长眼啊!”这是被修士撞到的路人。
“让开,我等正在捉拿恶妖。”这是被路人冒犯的修士。
“我看你们就是无中生有的骗子!”
“无知愚民,懒得同你费口舌。”
“哎哟,哪里来的野狗!”这是街边受了惊吓的姑娘。
“我看分明是你们扮作道士,故意纵狗伤人。”
……
混乱之下,苍狼逃窜到小巷,终于甩脱了身后的人。
若是他能开口说话,少不得要骂上一句——你们才狗!堂堂北境妖狼,怎么能同犬类挂钩!
他趴伏在角落里,累得直喘气,还未等他定下心神,忽然身体悬空,视线变高,紧接着脑袋上一沉,一只手掌盖了上来。
“哪来的小灰犬,受伤了?”
这声音还挺耳熟,苍狼大王挣了挣身体,仰起脑袋努力瞅,正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方承陵?”他讶异地叫出声,只不过发出的是一串细小的“嗷呜”声。
方承陵听不懂狼语,一只手托住了沉甸甸的灰狼屁股,将他揣在胸前,上手又揉了一把毛脑袋:“还挺沉。”
苍狼大王见是熟人,便松了一口气,也不去计较对方的动手动脚,十分“自来熟”地一跃跳到方承陵肩头,四足缩好,敛息凝神。
他被修士打中,外皮虽没大的损伤,内里却翻江倒海并不好受,如果能搭个顺风肩回魏府,他自然是非常乐意的。等回去以后,他就偷溜出院子,也不会有人怀疑。
方承陵伸出手指,勾了勾毛乎乎的下巴,轻笑了一声。
“想同我回去吗?”
肩上的小狼扒得很稳,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可我寄人篱下,不好在主人家中养别的了。”
苍狼大王眯起眼。
“但你实在太过可爱,我都有些舍不得了怎么办?”方承陵的语气里带着些苦恼。
苍狼大王眼珠子一转,歪了歪脑袋,埋到方承陵脖间轻蹭了几下。
方承陵眸色渐深:“罢了,这下是非常舍不得了。”
他不再多言,举起手托住了一侧厚实的毛发,以免“小灰犬”不慎摔落。
苍狼就这么被带出小巷,那群穷追不舍的修士也都消失了。他眯缝着眼睛,窝在方承陵的肩头,感叹:没想到这个病秧子走路挺稳,力气也挺大,竟能带着他走那么远的路。
他如愿搭上了顺丰肩,到了魏府后,趁着方承陵不注意,便窜入了草丛,不见了踪影。
苍狼回了院中,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调息了许久,直到晚间时分,却被人敲响了房门。
“小烬,我丢了一只灰犬,心里空落落的。”
苍狼大王心想,病秧子就是麻烦,丢了只宠物,还得他来哄。
方承陵满脸病容,神情哀戚,说话时还带着三分自嘲。这让苍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什么样的灰犬?你让魏珣的手下再找一只就是了。”
方承陵摇摇头,就这么坐在苍狼的房里,也不说话,只沉默相对。
过了一会儿,苍狼无奈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喜欢麻烦魏家人,那你告诉我他长什么样,我替你……找找?”
方承陵眼中闪过亮色,半晌后又暗了下去:“不必了,估计他不喜欢我身上的药味吧。”
苍狼:“……”
说到药味,苍狼心中蓦然被刺了一下。
自从上次提及方承陵的身体状况后,两人都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方承陵仿佛因为身体的原因,从来都是无欲无求,这次难得对某样东西起了兴致,他说什么也应当让他高兴些。
常听姐姐说,北境狼族是最英俊的一支,拥有着顺滑的皮毛与矫健的身姿,以前他只觉得这话说得太满了,如今想来,他竟是一下就用原形将一个凡人迷住了?
方承陵郁郁而来,又郁郁离去。
苍狼踌躇片刻,重新化作小灰犬模样,窜进了病秧子的院子里。挑了最为满意的一张石桌,四肢舒展地趴了上去。
方承陵拖着病躯,从苍狼的院子中回来,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石桌上乖顺躺好的小狼。唇角勾起一个笑容,他走过去,如愿以偿地撸了一回狼——还是光明正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