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比琉卡爬了一会儿,回头发现珠岛也跟上来。
“小心点,要是你掉下去,塞洛斯会杀了我。”
珠岛毫不在意,轻快地沿着小路似的藤蔓走到他身边。
比琉卡想起传说中有鸟一族就住在树上,波艾之木和普通的树一样吗?那可是一棵能在树枝间建造村落的远古巨树。
珠岛轻巧地一跃,比琉卡把他拉上来,两人一起站在平坦的树梢上眺望。
“你的家在哪啊?”比琉卡问他,放眼望去全都是重重叠叠的树影,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幽深。
珠岛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们会陪你一起找,塞洛斯也会陪着你。”
珠岛抿起嘴角微笑,眼睛在黑夜里也闪烁着阳光下树林般的绿意。比琉卡始终认为珠岛是他见过最美的人,但紧张的旅途把他们逼得喘不过气,因而忽略了对美的欣赏。此刻,在这棵高耸入云的树上被树海包围,他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松、呼吸、微笑。
“你喜欢塞洛斯吗?”比琉卡问。
珠岛点头。他当然喜欢,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血送给对方。血对有鸟一族而言不只是活力,更是语言。
“喜欢他哪一点?”
珠岛望着他,比琉卡能听到有鸟一族的声音,那些声音永远伴随着音乐,没有一个重复音节,如此动听,令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塞洛斯的心伤痕累累。
珠岛说,他害怕。
“他看起来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比琉卡很意外,回忆起塞洛斯斩杀乌有者和神殿骑士的模样,说他是毫无感情的杀人狂也不为过——只有被夺去生命的人才会害怕。即使塞洛斯只剩左手能挥剑,他也依然是杀人者。他为什么害怕?
你呢?珠岛反问他,你喜欢九骨吗?
“当然,我喜欢他。”比琉卡回答,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我爱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珠岛学着他的问题也问了一次,喜欢他哪一点?
哪一点?
九骨英俊、勇敢、温柔、善良,无所不能,比琉卡恨不得把所有能想到的称赞之词都用在他身上,可最后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为什么他让我这么喜欢?珠岛,故事里只有爱,少女爱勇士,骑士爱公主,可是没有一个故事列举过他们爱对方哪一点?所以爱是不是会把一切都变得可爱。”
珠岛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比琉卡忽然害羞起来,奇怪自己怎么会把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
“九骨是我爱的人。他的心也有伤痕,但他没有掩盖,没有故作坚强。他软弱时也会哭泣,虽然已经过去很久,还是孩子时的事。他犯错时也会自责,会想去寻找可以被原谅的地方。他是个普通人,忍着伤痛去爱别人,就算看破了人世百态也依然热爱这个世界。”
比琉卡回头望着树下隐约闪亮的篝火,那里有他深爱的、也爱他并为他拨开迷雾的人,他的心情像清新的空气般一扫往日阴霾。
但塞洛斯不同,只要他一天不能放松握剑的手就永远会将面前的敌人屠杀干净。
比琉卡忽然明白珠岛为什么说塞洛斯在害怕。伤痕越深,越难痊愈。伤势越重,越畏惧生死。九骨有悉心教导他的老师,塞洛斯没有这样的人带他走出伤痛。
“我们下去吧,我闻到肉汤的香味了。”
比琉卡正想往下走,看到珠岛抓着胸口的衣服,睁大双眼望向远处,那双明亮的眼睛盛满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
“怎么了?珠岛,不舒服吗?”比琉卡担心地扶着他的肩膀。他听到珠岛内心的声音混乱地起伏,所有旋律都凝聚成一种悲恸的音节,让他的眼泪也几乎夺眶而出。
那是什么声音?
除了珠岛凌乱的心绪外,另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比琉卡听得不真切,因为珠岛的心跳、血流、脉搏都太响亮。
“我们先下去吧,回塞洛斯和九骨身边再说,你可以自己走吗?还是让我来背你。”
珠岛推开他伸来的手。
他在求救。不,他在求死。
“谁?”比琉卡霎时也听到了微弱的死亡之音,随着风声而来。
是另一个有鸟一族的族人发出的声音。
第91章 无声尖啸
比琉卡和珠岛回到篝火边。
烤熟的鹿肉和蘑菇汤香气四溢却无人关心,塞洛斯发现珠岛脸上的泪痕,立刻朝比琉卡瞪视。
“珠岛又听到了声音。”
“是在蓝波港听到的那个吗?”九骨问。
“是的,这次连我也听见了。”
“什么声音?”
比琉卡回想那一刻的乐音,一种悲恸和恐惧之情在心中翻涌。他只听到一些隐约微弱的声音就如此情绪起伏,珠岛与族人的血之音共鸣,又会受到什么样的震荡和冲击?
比琉卡难以感同身受,他不是有鸟一族,无法理解同族间的回鸣。
塞洛斯来到珠岛面前——那些泪痕真碍眼。他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伸手替珠岛擦掉了眼泪。
“怎么回事?”塞洛斯问,“还有你的族人活着吗?就在这片树林里?”
珠岛点了点头。
是的,还有他的族人活着,可他没有因此高兴雀跃,反而不断流泪哭泣。
比琉卡说:“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悲伤,好像……像有人在濒死时的呼喊。”
“哪个方向?”九骨问。
“不知道,我听不清楚。”
塞洛斯托起珠岛的脸庞,望着他被泪水湿润的双眼说:“你想去找他,我可以陪你去。不管他遇到什么危险,我会想办法救他。”
说实话,救人对他来说陌生而生疏,远不如杀人那么简单,但他不喜欢珠岛流泪的样子——流血尚且是爱意的表达,流泪却一定是悲伤和痛苦。
在他拙劣的安抚下,珠岛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明天我去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珠岛的同族。”塞洛斯说,“你们不用跟着去。”
“比琉卡和我商量过。”九骨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我不用帮手。”
比琉卡说:“这是为了珠岛,难道你能听到他在想什么吗?”
塞洛斯一时语塞,没有比琉卡的倾听和传达,他和珠岛的交流只是猜测。他可以不顾生死,可以不惜一切,唯独这件事无能为力。
“我们会帮助珠岛找到同族,让他们一起回到故土后再离开。”
“你是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
“既然最大的麻烦永远在身后,那其他麻烦看来也不算什么。”
塞洛斯把目光投向九骨,得到的回答却是:“比琉卡说的没错,你需要他,珠岛也需要。”
最后塞洛斯只能以惯常的冷漠语调说:“到时候你们只能自己找回头路。”
“我们会有办法回去。”
“但愿如此。”
塞洛斯当过审讯官,最擅长让不肯说实话的人改变心意,但他没有面对过来自他人善意的帮助,也不懂如何劝说对方放弃这样不求回报的善举。
一夜失眠。
第二天清晨,篝火熄灭了,树林中阴冷刺骨。
九骨准备好一切,替比琉卡扎头发。比琉卡的头发越来越长,却没有剪。他喜欢在河边洗完澡让九骨替他梳理长发。
珠岛站在树下,塞洛斯为了不引人注意,始终让他穿着戴兜帽的斗篷。现在他们已经不必避人眼目,于是珠岛穿着比琉卡的亚麻布上衣,任由柔软的金发散落在肩头。他不怕冷,只怕被禁锢在一个温暖的牢笼里。
太阳出来后,一行人骑马出发。
“你留意到了吗?”九骨塞洛斯看脚下的路。
“嗯。有人来过的痕迹。”
草丛中有马蹄印,虽然被茂密的杂草掩盖,但还瞒不过九骨和塞洛斯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