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赫路弥斯很勇敢,他一直在保护我。”夏路尔在木板上滔滔不绝,“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那一定非常不容易,没有人比九骨更了解旅途的艰险,尤其像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这样来历成谜又无法以武力保护自己的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间的野地几乎等于强盗和土匪的狩猎场,也是无数商人旅客埋骨葬身之处。
“你们好不容易在石湾城住下来,有了安稳的生活,我很抱歉又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九骨说,“我会尽快离开。”
夏路尔在木板上写:“我听到了聆王,他在城里。”
九骨的心猛然一跳,夏路尔没有掩饰自己是乌有者的事实,反而主动告诉他比琉卡的去向。
“他没能出城?”
“城外有军队,还有聆听者。出城的人会经过聆听者的队伍,只有没嫌疑的人才可以离开。”
比琉卡很聪明,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冒险出城,可在城里就是釜底游鱼。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地等待和搜索。从矿区开始的围剿已见端倪,虽然在半途被九骨识破并冒险突围成功,但神殿骑士随后而来的策略并不慌乱——既然乌有者无法在人群中明确地指出哪一个是聆王,那就逼他冒险独自走过他们眼前。
骑士们先在石湾城横冲直闯,把胆战心惊的平民和商旅赶出城去,剩下的人再逐一审查,把聆王从人群中找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赫路弥斯说,聆王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夏路尔擦掉木板上的字,继续写,“是真的吗?”
“是的。”九骨回答,“应该比你大一点,可以当你的哥哥,就像赫路弥斯一样。”
“赫路弥斯不是我的哥哥。”
九骨从赫路弥斯维护夏路尔的行为判断,他们的关系的确不止兄弟那么简单,而是更亲密的身体和精神上的互相依赖。
“他叫比琉卡。”九骨说,“如果有可能见面,你们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他毫不怀疑比琉卡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就像和洛泽、纳珐、珠岛、塞洛斯、索恩、布兰修法,船上的水手,甚至只有一晚友情的木桶。
“他是个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又能说话的正常人吗?”
九骨看到夏路尔用那根染黑指尖的炭条写下这句话时,感到一种久违的心痛。
“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聆王是什么样?”
夏路尔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他变成和我一样。”他写得如此之快,仿佛这些话早就在心中翻滚了无数遍,但他不能对赫路弥斯说,因为他不想让赫路弥斯承受更大的压力……压力,以及自责。他知道他们都该远离神殿,远离一切和神有关的人和事。可是,只有对抗神殿的最后一点力量不被覆灭,他们才有希望迎得真正的、不必躲藏的自由。相反,若是连聆王也屈服于神殿,那从此以后所有人都只能活在“女神的荣辉”之下。
“我不会让他受伤害,不会让神殿再有机会为所欲为。这很危险,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对我、对你、对赫路弥斯都是,你不害怕吗?”
夏路尔迟疑了片刻,那真是非常短暂的犹豫,甚至比不上他抬手写字的动作。
“我不害怕。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请你保护赫路弥斯。”
九骨很惊讶,同时又沉重地想,是什么让一个饱受摧残的孩子如此坚强又如此悲哀,生命似乎在这个脱去乌有者黑袍的少年身上展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渴求,渴望生存,也期盼死亡——生存需要自由,自由不惜以死亡交换。
“我能看看你的脸吗?”九骨温柔地问。这个要求在旁人看来一定是唐突而反感的,但他和夏路尔之间却像有一种陌生人之间的坦诚相待。
夏路尔放下木板,伸手摘下半幅面具。
他的脸惨不忍睹,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其实寥寥无几,除了赫路弥斯外只有珀利温偶然看到一眼。和下半部光滑的皮肤映衬,眼窝到鼻子的部分全都因为烫伤烧灼变得扭曲可怖,像被践踏过的地面一样伤痕累累。
可这张迎着灯火微微抬起的脸却让九骨深深感动,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仿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也像比琉卡一样,可以听到别人的真心和恶意,是吗?”
夏路尔摇头,在木板上书写:“我没有聆王那样的本事,对陌生人也很难分辨善恶。赫路弥斯以为我可以,但我只是在赌,赌我们一定会遇到好人。”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写:“我们遇到了珀利温,他带我们来到这里。”
“珀利温?”
“一个佣兵。”
这年头,有良心的佣兵可不多。
“珀利温让我们住在这里。”夏路尔开始在木板上写自己和赫路弥斯的经历,写那些在九骨看来既不可思议又令人唏嘘的故事。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一个乌有者坐在一起聊天。夏路尔有好多话想说,他对珀利温说、对九骨说,只是不能对赫路弥斯说。
九骨渐渐明白,虽然看起来是赫路弥斯一直作为兄长一样守护这个残缺的少年,但事实上是夏路尔在为自己重视和珍爱的人不断付出。他希望赫路弥斯永远不会被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脆弱和无力感击溃,因此只能以自己绵薄之力鼓励、支持他。
“你很勇敢。”九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夏路尔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抚慰。
楼上传来走路声,夏路尔分辨出是赫路弥斯回来了,于是把面罩重新戴好,擦去木板上的字迹回到角落。
赫路弥斯刚到地窖入口就看到灯光,他急匆匆地下来,对双手已获自由的九骨看了一眼,警惕地问:“你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九骨回答,“是夏路尔把我放下来,他知道我不会伤害他。”
“夏路尔。”赫路弥斯将信将疑地朝黑暗中呼唤,少年立刻向他走来,亲昵地拥抱他,表示自己平安无事。
“我告诉过你要小心提防别人吗?”赫路弥斯担心地说,“记不记得克罗穆?一开始他还救了我。”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夏路尔向他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冒失。
“我带来一些伤药和绷带,还有干净的水。”
赫路弥斯把包裹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九骨先向他道谢,接着问:“外面怎么样?”
“神殿骑士还在到处找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所有人都赶到广场上挨个让乌有者辨认了。”
“城门还开着?”
“下了一大半,门口有重兵把守,等你们自投罗网。”
九骨拉开衣服,用水洗了伤口,抹上药草。腰间的伤还好,轮到手臂时有些艰难,赫路弥斯就接过绷带替他包扎。
“你有没有看到比琉卡。”
“聆王叫比琉卡,古都语?”赫路弥斯说,“我没找到他,石湾城虽不是个大城,但也没那么小,不可能我出去一会儿就能遇到想见的人,要不然神殿骑士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找他吗?”
“没有。”
现在情况对他们不利,一旦城门彻底关闭,神殿骑士挨家挨户搜查,他们都难逃艰险的命运。
“我们找不到他,他不能来找我们吗?”赫路弥斯说,“既然他是聆王,一定可以听到自己关心的人在哪吧,我们不妨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第118章 旁观者
九骨轻按伤口,药效在起作用,疼痛从尖锐到麻木再渐渐减轻,思绪也随之飘散。
情感上,他不能忍受在这里无止尽地坐等,可理智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赫路弥斯说的没错。闯入石湾城是情势所逼的无奈之举,靠声东击西掩护比琉卡逃走的计划也被数十个乌有者组成的队伍挡在城外。事到如今唯有先找到对方才能考虑脱困的方法。
天快黑了,夏路尔也察觉他冷静下隐藏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