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克雷纳爵士重新戴上银色头盔,把阴郁的脸庞藏在金属面罩里。班森也无心交谈,这种气氛下任何言语都显得突兀,他们也不想被冠上不敬神的罪名给自己惹麻烦。
传闻中进入神痕森林的人将被夺走生命,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因为畏惧而抵抗接下去的行程。幽羽骑士团自然有神圣使命在身,王国军也意识到护送聆王回古都神殿是拯救世界的壮举,因而呈现出一种悲壮肃穆的气势。
队伍行进、修整,比琉卡一心一意寻找着九骨的下落。他从最初的心神不宁,到强迫自己安定冷静默默倾听,试着从几千个人的气息中分辨九骨的心跳和呼吸声。
白天行军的声音过于嘈杂,只有夜晚才稍微安静些,但此起彼伏的鼾声又是难以克服的干扰。从那天开始,比琉卡就再没有梦见过任何人,不只是伐木者、无名之主、神,连平常那些琐碎的凡梦也不见了。好不容易因疲惫而入睡也只是陷入无尽的黑暗,日复一日,森林仿佛没有止尽,只是沿途的景色日渐颓败。到了神痕森林的中心地带,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被黑雾笼罩着,相隔一人的距离就难以看清东西。
至此,似乎每个人都在期待抑或担心会迎面遇上死神的残躯。黑雾阴冷沉重,像一张黑纱覆盖在人们身上。比琉卡看到车轮底下的地面寸草不生、干裂而黢黑,也没有虫子爬行,除了车轮马蹄之外,听不到一点飞禽走兽的鸣叫。车马经过的每一棵树都死了,枯木的枝丫四处伸展,仿佛死前还在痛苦挣扎。这些树都很像比琉卡梦中的枯树,但没有一棵完全相同,伐木者砍伐的树独一无二,那不仅仅是树,更像是对死神坚贞不渝的信仰。
这一天下午,黑雾变得格外浓厚,以至于队伍根本无法直线前进。
“这里让我不舒服。”克雷纳爵士终于忍不住悄声对身旁的班森开口,这么近的距离他也看不清只隔一个肩膀的同伴,甚至担心这个晃动的黑影并不是班森本人。
好在对方的声音很快传回来,轻得仿佛耳语。
“我也不舒服,像死了一样,骑着一匹死马在地狱里行走。”班森说,“不过要是我们没有被死神带走,那就是一次非凡的经历。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吹嘘自己见识过死亡,尤其在女人面前这种经历非常有魅力。”
“我没开玩笑,班森。这片森林让我感觉非常难受。”克雷纳爵士皱着眉,他已经忍耐了很久,却依然看不到走出森林的迹象。
“希望这样说会让你好过些,我们不过是去古都神殿走一遭,聆王和那几个被抓住的人走向的才是真正的地狱。”班森说,“人总是和别人比较才会觉得好过不是吗?”
克雷纳爵士并没有因此感到好过,反而有种了无生趣的感觉,八成是死亡之地的阴霾影响了他的情绪。当天夜里他们要在黑雾中的枯木林过夜,这才是最令人崩溃的事,夜晚的雾浓得连篝火都穿不透,映照得身边熟识的同伴像鬼影一样摇曳扭曲。
克雷纳爵士怀疑没人能睡着,骑兵们宁愿白天在马上打瞌睡也不敢随夜入眠,士兵因为必须步行只能找认识的人互相依靠小睡一会儿。班森倒是睡得很熟,克雷纳听到他甜蜜的呼噜声。
挨到深夜,克雷纳爵士在迷迷糊糊的浅睡中被徒然惊醒。篝火只剩些许光亮,黑雾之中仿佛有个嶙峋的身影在营地间穿行。
克雷纳以为是个起来方便的士兵或骑士,但他不记得队伍中有如此细长瘦削的人,像一具骷髅,走动时骨节还在轻轻摩擦。
黑影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帐,来到重兵围守的地方。克雷纳知道聆王由古都神殿的神选祭司亲自看管,并不是那个方向。他忽然醒悟,那是关押那个名叫九骨的人所在的地方。
他要死了吗?
一个人杀了一百多个神殿骑士,重伤濒死之下坚挺了那么多天,还活着真是奇迹。死神会先优先夺走快消失的生命,还是更喜欢充盈的生命?
克雷纳爵士不禁心生惋惜,他敬重生命,尤其是这样一个勇敢善战的战士,无论是敌是友都值得一名真正的骑士献出敬意。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勇气站起来,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爵士先生感受到自己在生与死、天与地之间的渺小和胆怯。
第132章 冰封之海
克雷纳爵士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天夜晚发生的事,连对班森都只字不提。
对于黑暗中那一瞬间产生的畏惧,克雷纳深感羞愧,怀疑那是一种因为过度压抑而产生的幻觉。无论如何,畏惧都不是一个英勇骑士该有的情绪。
第二天出发时,他特地留意昨晚是否有人去世,结果非但没有人死,连受伤最重的家伙也在伤药治疗下脱离了险境。
黑影难道不是死神的夺命使者吗?
当天中午,阴沉的森林终于有微光透入。他们竟然真的活生生地走出了死神森林。
离开黑暗的一刻,克雷纳爵士似乎听到所有人都由衷地发出生还的感慨。可欣喜之情如此短暂,很快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浇灭。
森林外俨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比琉卡被寒风吹得浑身发抖,布雷查诺命令队伍暂停,并亲自为他裹上厚实的皮毛外衣。
他如此体贴,比琉卡的厌恶之情无从宣泄,只能以冷漠回应:“给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也穿上冬衣,还有九骨,你答应我会照顾他。”
“我会的。”布雷查诺以同样冷漠的语调说,“皮毛衣服要多少有多少,无所谓给谁。虽然我个人认为背叛者理应承受冷酷的制裁,但神职者的罪行需交由女神处置,在此之前我完全遵照你的要求去照看他们。”
一个神殿骑士拿了衣服去给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两人早已冻得僵硬。赫路弥斯已经不再顾忌地抱紧夏路尔,害怕他被冻死在风雪中。
“感谢女神赐予。”牢门外的骑士说。
赫路弥斯恨不得立刻从他手里夺过衣服,可是要说感谢女神吗?这句最普通的感谢之言他曾在神殿说过无数次,现在却怎样都说不出口。他觉得面前这个漆黑的幽羽骑士仿佛化身为梦中的黑袍女神,对他发出轻蔑的嘲笑。
感谢我,你才不会死,夏路尔也不会死。感谢我,快一点。
他怎么说得出口?
就在他犹豫的间隙,夏路尔伸手接下衣物,向神殿骑士行礼致谢。赫路弥斯知道那就是“感谢女神”的意思,信徒常常将手按在胸前,以跳动的心脏感激女神赐予生命。
他们就此得到了御寒的衣物,夏路尔穿上后旁若无人地钻进赫路弥斯怀中。
——已经不信神了,撒个谎感谢神又怎么样?
赫路弥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犹豫和纠结多么可笑,夏路尔不怕,他又有什么可怕呢?
夏路尔从小在极寒的幽地长大,更习惯寒冷,而赫路弥斯来自于温暖的中洲,甚至第一次见到雪,这样的酷寒令他震惊。相比之下,比琉卡见识过狼息谷的狂风、鹰爪湾和落星海的风浪,比起风雪,他有更需要担心的事。铁铐在寒风中像冰一样冷,很快把皮肤冻伤,比琉卡回头眺望身后那一片黑雾笼罩的森林,有那么一刻,他依稀见到一个骷髅似的人影站在枯树下。
人们终究没见到死神克留斯,证实了传说只是传说,那不过是一片土地贫瘠、终日不见阳光的恶寒之地。等到森林变成一道隐约起伏的黑线时,白色急流港码头赫然在目。
比琉卡看到数不清的帆船停泊在冷清的港口,附近没有村落城市,只有零星几座雪屋建在码头两边,几个面目模糊的船工在帮忙靠岸搭板以便骑士们顺利上船。
比琉卡从马车上下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双腿酸软无力,镣铐在脚踝上分外沉重。这样根本跑不了,而且只是自己一个人逃走会让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的境遇更危险。他们是人质,比琉卡很清楚布雷查诺为什么答应自己的条件,“听话”是最重要的。
他走上踏板,想先一步登船从高处往下寻找九骨。可令他失望的是,两个全副武装、沉默寡言的神殿骑士一左一右将他送进舱房,连茫茫的冰封海湾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